帝国的骨架日益强健,血脉逐渐畅通,律法、田亩、钱币、官制皆已焕然一新。然而,在陈衍和以崔浩为首的士大夫精英看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正统王朝,不仅需要武功赫赫、制度昌明,更需要一份清晰、权威且服务于当下的历史叙述。如何定义刚刚逝去的乱世,如何评价那些并立乃至僭越的政权,如何从历史的废墟中总结出兴衰治乱的教训,从而为永兴新朝提供合法性依据与治国镜鉴,成为了一项至关重要且迫在眉睫的文化与政治工程。
这一日,陈衍在宫中召见了崔浩以及几位以博通经史、秉笔直书而闻名的老臣和学者。地点特意选在了刚刚修缮一新的、位于秘书省附近的史馆。此处环境清幽,藏书丰富,适合进行需要潜心钻研的着述工作。
史馆内,楠木书架直抵穹顶,上面排列着从各地征集来的前朝典籍、档案、奏疏副本,空气中弥漫着故纸堆特有的陈旧而肃穆的气息。巨大的案几上,摊开着《晋起居注》、《楚实录》、以及关于前凉、后凉、南凉、北凉、西凉等割据政权零星的记载。
陈衍的开场白直接而深刻:“诸卿,今日之盛世,源于昨日之乱世。然昨日之乱世,其是非曲直,成败得失,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若任其混沌,则天下人何以知天命之所归?后世子孙何以鉴往而知来?”
他目光扫过那些泛黄的卷册,继续说道:“朕欲命诸卿,总揽编修前朝史书之重任。首要者,为《晋书》(指南渡之东晋)、《楚载记》、以及《凉书》。此举非仅为存续史料,更在于辨正朔,明顺逆,总结教训,以昭示天下:为何晋室必亡,为何桓玄当败,为何诸凉终不能久,而我大秦,何以能承天景命,一扫阴霾,开创永兴之局!”
崔浩深以为然,躬身道:“陛下圣明!修史之事,实乃立国定鼎之最后一道,亦是最深沉一道程序。其宗旨,臣以为当如陛下所言,‘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于具体修撰,需把握数条原则:”
“其一,正统观。晋室南渡,虽承西晋衣钵,然偏安一隅,门阀秉政,昏君迭出,早失天命。其史当书其衰败之由,如君臣昏聩、内斗不休、不思北伐等。而桓玄篡逆,僭越称帝,其载记当明其‘伪’。”
“其二,务实观。对于凉州诸国(前、后、南、北、西凉),虽为割据,然其能在乱世中存续一时,亦有其治国用人之得失,尤其是如何处理胡汉关系、经营西域等,当客观记述,其可取之处,亦可为我朝镜鉴。”
“其三,道德观。忠臣孝子,义士节妇,无论属于何朝何代,皆当褒扬,以正风气;奸佞叛臣,贪官污吏,则需口诛笔伐,以儆效尤。”
“其四,致用观。修史非为发思古之幽情,最终需落脚于对永兴新政的启示。前朝在田制、赋税、兵制、吏治、民族政策上有何弊端,导致民不聊生,国力衰微,皆需深入剖析,直陈其害。”
陈衍点头:“崔卿所言,甚合朕意。即日起,便由你总领修史之事,在史馆内组建修撰班子。所需人员、典籍,尽可调取。朕只有一言:务求真实,然亦需秉持春秋大义! 并非要你们歪曲事实,而是要站在大秦的立场,用永兴的眼光,去审视、评判那段历史。要让后人一看便知,天命何以转移,民心何以归向。”
“臣,遵旨!”崔浩等人肃然领命。他们深知,手中之笔,重若千钧。
史馆随之进入了另一种形式的繁忙。学者们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史料之中,考订真伪,辨析异同。争论之声时常从馆内传出。
关于东晋,争论焦点在于:如何评价“王与马,共天下”的门阀政治?如何书写淝水之战的胜利与其后的无所作为?如何界定北伐的正义性与屡次失败的内因?
关于桓玄,则相对简单,基调定为“篡逆”,但其迅速败亡的教训,仍需深入挖掘。
关于诸凉,则更为复杂。需要客观记录其建国、施政、外交、灭亡的过程,尤其要分析其在民族地区统治的得失,这对于当前统治河西极具参考价值。
每一篇“纪”、“传”或“载记”的初稿完成,都会经过集体讨论,再由崔浩审定,最后呈送御览。陈衍对此极为重视,时常会提出意见。
比如,在看到关于东晋末年赋役沉重的记载时,他批注:“此条需突出民不聊生之状,与朕永兴元年减免天下赋税形成对比。”
在看到某位凉国君主善于用人、发展经济的记载时,他批注:“此君虽为割据,然此策可取。可稍加赞扬,显朕朝兼容并蓄、吸取众长之气度。”
在看到某次胡族叛乱被血腥镇压的记载时,他沉思良久,批注:“处理民族事,徒恃武力,终非长久。当引以为戒。”
修史的过程,本身就是一次对前朝政治的彻底清算和批判,同时也是一次对永兴新政合法性的系统论证。通过史官的笔,东晋的腐朽无能、桓楚的篡逆不法、诸凉的偏安短视,被清晰地勾勒出来。而大秦的兴起,则被描述为顺应天命民心,解民于倒悬的必然结果。
消息传出,在士林中也引起了广泛关注和议论。许多学者以能参与这项宏大的文化工程为荣。这也使得更多的人才汇聚到长安,无形中增强了新朝的文化向心力。
《晋书》、《楚载记》、《凉书》的编纂,绝非简单的史料汇编。它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被立在了永兴王朝的面前,既照见了过去的失败与黑暗,也映衬出当下的光明与希望。它旨在告诉天下人,也告诉后世:永兴之治,并非无源之水,它是建立在深刻历史反思基础上的、全新的开始。这部正在诞生的史书,将不仅仅是记录过去,更是在塑造现在,定义未来,为永兴王朝奠定坚不可摧的历史与法理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