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石碑翻转，那行小字如刀刻入骨。
“是我。”
谢云峥话音未落，井壁寒气骤凝，水珠自岩缝渗出，沿着碑文蜿蜒而下，像血在爬。
沈微澜没动。她只盯着他掌心裂开的血痕，那血顺着指缝滴进石缝，与碑下暗渠相连，竟不散，反如活物般游走一线。
“执箭者亡。”她终于开口，声音贴着井风刮过，“你既知此字，还敢来？”
他抬眼，唇色发青，却笑了下：“若不来，谁替你开这井道？”
话落，他已将虎符按入碑侧凹槽。蜜蜡封印碎裂，黑气自婚书裂口溢出，缠上机关。井心轰然震颤，一道铁梯自深井垂下，阶梯边缘覆着薄冰，幽光浮动。
“蛊引在水里。”秋蘅低声道，药箱微启，指尖拈起一撮灰白花粉，“曼陀罗可压其性，但撑不了太久。”
“走。”沈微澜率先踏上铁梯。
梯身摇晃，每一步都震起细碎冰屑。夏蝉紧随其后，蝉翼剑不出鞘，只以剑柄轻点台阶，试其承重。春棠背玉匣，脚步稳如账本翻页；冬珞持炭笔，在井壁疾书刻痕，指节因寒气泛白。
谢云峥落在最后。
他一步一喘，血从袖口渗出，滴在铁梯上，嗞地腾起白烟。那黑气缠腕，如藤勒骨，他咬牙未停。
井道渐窄，岩壁湿滑，红莲箭纹密布，越往下，纹路越深，仿佛整座山都在呼吸。沈微澜肩头印记发烫，她无意识抬手，在岩壁划了一道——指尖划过青苔，留下湿痕，正是“执箭者亡”四字。
冬珞瞥见，眉心一跳，却未言。
“快到底了。”她低语，炭笔点向井壁一处裂口，“箭纹汇聚，库门应在前方。”
话音未落，前方水声突变。
不是流动，是凝滞的咕哝，像铁浆在喉间滚动。
众人攀至井底，眼前豁然：一条宽约三丈的地下河道横亘眼前，河面非水，而是灰黑如铁浆的寒流，表面凝着薄冰，冰下暗涌如脉搏起伏。千支冰魄箭倒插其中，箭身漆黑，尾羽结霜，如一片死林。
每支箭上，缠着细若蛛丝的黑线，随河流动微微震颤。
“蛊丝。”秋蘅眯眼，“百年封印，靠这丝线维系。一动，全数暴动。”
春棠已取出一卷残册，羊皮泛黄，边角焦黑。她借着岩壁萤石微光展开，手指抚过一行小字：“《冶神记·西域寒铁篇》——冰魄者，取北冥玄铁，淬巫族血祭之火，成则寒可冻魂，破则需地心熔火。”
她抬头：“唯高温可熔。”
“地火在下三十丈。”冬珞蹲下，炭笔轻点地面，“我测过脉动，此处岩层最薄，若引火得法，可熔箭不炸山。”
沈微澜望向谢云峥。
他已靠在岩壁，喘息粗重，额角冷汗混着血水滑落。他抬手，将虎符插入地面一道狭缝。黑气自婚书涌出，顺符而下，渗入地底。
闷响自脚下传来，如巨兽翻身。
“火道开了。”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如磨石，“但……撑不住太久。”
话音未落，河面突起波澜。
一支箭身微颤，蛊丝绷直，嗡鸣如琴弦将断。
“动了！”夏蝉低喝，蝉翼出鞘三寸，寒光映冰。
“压住。”沈微澜抬手，指尖划破，血珠滴向河面。
秋蘅迅速将曼陀罗粉混入她血中，洒出。灰雾弥漫，落于冰面，蛊丝渐缓，嗡鸣转弱。
“有效。”秋蘅松了口气。
“但血不能多。”沈微澜收回手，肩头印记灼痛如烙，“再动血脉，封印松动，我怕……压不住它。”
“那就快。”冬珞站起，炭笔指向河心一处高台，“箭炉在那儿。熔火一旦上涌，箭林必裂，你只有半刻。”
沈微澜点头，踏步向前。
铁梯尽头，一座石台凸起，台上立着半环熔炉，炉口积尘，内壁刻满符文。她掌心贴上炉壁，红莲火焰自肩头爆发，顺臂而下，涌入炉心。
火焰未燃，炉内却轰然一震。
地底火流终于冲破岩层，赤红岩浆自炉底裂缝喷涌而上，撞上冰层，轰然炸裂。热浪翻滚，冰渣如刀飞溅，钉入岩壁。
“稳住机关！”沈微澜大喝。
谢云峥咬牙，双手死扣虎符，黑气自七窍溢出，唇角溢血。他膝盖一软，跪地，却仍撑住不倒。
“谢云峥！”春棠惊呼。
“别管我……”他齿缝挤出三字，指节因用力而裂。
夏蝉已跃至河面，蝉翼剑出鞘，剑光如流萤划过，斩断数根暴起的蛊丝。一支箭欲飞，她旋身踢出，箭坠入熔流，瞬间化为铁水。
“箭在逃！”冬珞疾呼。
“拦不住。”沈微澜闭眼，再睁时，眸中已燃红莲，“那就——熔它全部。”
她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炉心。
火焰冲天而起，如红莲绽放，火舌卷向箭林。冰层急速融化，蛊丝焦黑蜷缩，百支冰魄箭被火流卷起，在空中熔成铁汁，又于火焰中重塑。
弧度更锐，箭身泛青，尾羽竟浮现出细密纹路——棠梨花开，五瓣分明。
“是春棠的记号。”春棠怔住。
“你血里有她的药。”秋蘅低语，“曼陀罗混血入火，自然成纹。”
“新箭成了。”冬珞盯着火焰中缓缓落下的百支利箭，每一支都泛着冷光，箭尖一点红，如血凝。
沈微澜伸手，接住一支。
箭身温顺，如认主。
她闭目，肩头印记灼烧至极，额心忽然一烫——一道纹路自眉心浮现，半幅图腾：一掌执箭，一掌按心，正是碑文背面那“执箭者亡”的具象。
她未睁眼，却抬手，在空中虚划——正是那四字。
“小姐。”冬珞轻唤。
沈微澜睁眼，图腾隐去，只余额心一点红痕。
“这些箭……”她低头看手中利箭，“能听我令？”
“血脉淬炼，魂火重铸。”秋蘅道，“它们已非兵器，是肢节延伸。”
“那就——”沈微澜抬手，百箭离地而起，悬于空中，箭尖齐指河心，“试一试。”
她心念微动。
百箭如蜂群疾射，撞向河心最深处一支未熔的冰魄箭。
“住手！”谢云峥突然嘶吼。
晚了。
箭雨轰然击中目标，冰层炸裂，那支箭被掀出河面——箭尾刻字，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壬午·蘅
春棠倒吸一口冷气。
“蘅……是小姐表字。”
“不是巧合。”冬珞上前，炭笔轻抚刻痕，“这字，是新刻的。就在近期。”
沈微澜指尖抚过“蘅”字，忽然，肩头印记剧痛，眼前一黑。
幻象闪现：一名女子立于祭台，青衣猎猎，手中握箭，正将一道血光注入铁流。她回头，面容模糊，却对她伸出手——
“娘……”沈微澜喃喃。
幻象碎。
她踉跄一步，被夏蝉扶住。
“你看见了？”夏蝉问。
沈微澜点头，声音发紧：“她铸了这支箭。用她的血。”
“所以……”春棠声音发颤，“她早知道你会来？”
“不是知道。”冬珞盯着那支箭，“是——等你来。”
沈微澜抬手，将那支“壬午·蘅”握入掌心。箭身微热，如回应。
“它认我。”她说。
谢云峥挣扎起身，黑气已漫至脖颈。他盯着她手中箭，忽然道：“你若用它……封印必破。你不只是执箭者。”
“我是什么？”她问。
他看着她，眼中竟有悲悯：“你是——钥匙。”
沈微澜冷笑：“我早不是谁的钥匙了。”
她转身，百箭随行，如影附形。
“把这些箭带出去。”她下令，“夏蝉护炉，春棠收残册，冬珞记地脉，秋蘅——”
“我在。”秋蘅已取出药瓶，准备收蛊丝样本。
“不必。”沈微澜摇头，“留一支蛊丝在此，缠上那支壬午箭。”
“做什么？”秋蘅皱眉。
“让他们知道。”沈微澜将箭插入肩侧箭囊，红痕未消，“我回来了。”
谢云峥靠在墙边，喘息如风箱。他望着她背影，忽然道：“你不怕吗？用这力量，你会变成他们要的祭品。”
沈微澜脚步未停。
“我不是祭品。”她声音冷如冰铁，“我是——执刃之人。”
她踏上铁梯，百箭随行，火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
夏蝉最后一个回头，蝉翼剑尖挑起一缕蛊丝，轻轻缠上那支孤零零的冰魄箭。
丝线缠紧，箭身微颤，似在呼应。
“走。”她低声道，转身追上。
铁梯摇晃，众人逐级而上。
井道幽深，唯有脚步声与金属轻响。
忽然，沈微澜停步。
她回头，望向井底。
那支“壬午·蘅”静静立在河心，箭尾红字在火光下如血。
她指尖抚过额心，那里，图腾的余温未散。
“你说……”她轻声问夏蝉，却不回头，“若有一天，我成了他们要的祭品——”
“那你就是该死的祭品。”夏蝉打断，声音利落如剑出鞘，“可你不是。你是我的小姐。”
沈微澜没再问。
她继续向上。
井口微光渐近。
可就在此时，井底传来一声轻响——
咔。
像是冰裂。
又像是，箭尾的蛊丝，断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