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曦,沈府后园的海棠还带着露水,檐角铜铃轻响,似在诉说昨日那场风波的余音。
账房门前已聚了几人,皆是沈家管事与账房先生。他们低声议论着什么,神色各异,却都掩不住几分试探之意。春棠立于廊下,素衣如雪,手中一柄乌木算盘被擦得锃亮,在晨光里泛着温润光泽。
她不急不缓地迈步而入,目光扫过堂中众人,最后落在主位之上——那正是沈家掌管内务的老账房李伯。
“春棠姑娘来了。”李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小姐既托你理账,今日便请查验旧账。”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和,眼中却藏着几分审视。案上早已摊开几册厚厚的账本,纸张泛黄,字迹斑驳,分明是刻意挑出的陈年旧账。
春棠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劳烦李老先生费心了。”
她走到案前,轻轻拂袖,落座于矮凳之上。手指轻拨算珠,清脆声响在账房中回荡,仿佛一声声叩问过往的钟鸣。
“丙寅年秋,苏州绸缎庄进账三百二十两,其中五十两用于采买蜀锦,账册却记为‘杂支’。”她一边翻阅,一边报出数字,语调平稳如常。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李伯眉头微皱,随即又恢复平静。
“丙辰年冬,京南米行送货至府,原价八百四十文,账上却记作九百三十文,差额九十六文未见出处。”她继续翻页,语气依旧不疾不徐。
账房中的气氛渐渐凝重起来。那些看似无懈可击的旧账,竟在她口中一一暴露出错漏之处。
李伯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些小错,不过是笔误所致,春棠姑娘未免太过较真。”
“小错?”春棠抬眸,目光清亮如镜,“可这‘小错’三年来累积已有三十七处,合计银钱六百余两。若任其继续,沈家账目岂非成了浑水?”
她话音刚落,账房中一片寂静。几位年轻账吏面面相觑,不敢接话。唯有李伯脸色微变,手扶案几,似欲辩解,却终究未曾开口。
春棠站起身,将算盘轻轻推回案上,声音清朗:“小姐说,沈家账目,当如明镜。若今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日便有人视账目如儿戏。”
她环视众人,目光坚定:“从今往后,凡账目出入,皆须有据可查,有凭可依。若有虚报、错记,必追责到底。”
此言一出,账房中众人皆感心头一震。原本以为这位沈府小姐身边的小丫鬟不过是个摆设,如今看来,竟是个不容小觑的主。
李伯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罢了……既是小姐授意,老夫自当配合。”
他顿了顿,语气略显迟疑:“只是……有些账目牵涉甚广,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理清的。”
“无妨。”春棠微笑,“慢工出细活,账目之事,贵在严谨。李老先生若肯全力协助,小姐定不会亏待。”
她取出一份新的账簿,翻开第一页,郑重写下:“自今日起,所有账目皆以新法登记,分门别类,详录出入,月月核查,年终汇总。”
账房众人望着她笔下的字迹,心中皆生出一丝敬畏。那位曾被人视为软弱的沈家嫡女,原来早有布局,而她的四位贴身大丫鬟,也并非寻常侍女。
春棠合上账簿,转身望向窗外。阳光洒落在青石板上,映出一道道清晰的影子。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午后,沈府西侧偏厅。
沈微澜正倚窗读书,案上铺着一幅新写的《寒江独钓图》,墨色淡雅,意境深远。她抬头望向窗外,见远处有仆妇匆匆而来,便知是账房那边的消息到了。
不多时,春棠便踏入厅中,神色从容。
“小姐,账房之事已妥。”她轻声道,“李伯虽有抵触,但已被震慑住。今日之后,再无人敢轻视账目之事。”
沈微澜放下书卷,唇角微扬:“很好。你做得不错。”
她指了指案上的画:“你看这幅画,江上孤舟,一人独坐,看似寂寥,实则自有天地。账目亦如斯,需静心细查,方可见真章。”
春棠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敬佩:“小姐说得是。”
“接下来,还需你多费心。”沈微澜语气柔和,“账目清明,家族才能稳固。若连自家账都不清,何谈立足京城?”
“婢子明白。”春棠应声。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冬珞悄然步入厅中,手中捧着一叠密信。
“小姐,属下刚刚收到消息。”她低声禀报,“三房近日频繁往来于柳若蘅府邸,似乎另有图谋。”
沈微澜眉峰微动,目光深邃如夜:“果然如此。她吃了亏,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她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春棠:“你方才在账房所言,是否传到三房耳中?”
“已有人传话过去。”春棠答道,“想必他们此刻也坐不住了。”
沈微澜轻笑一声,指尖轻点案上画卷:“那就让他们再坐一坐吧。”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盛开的海棠,眼神如刀。
“账目如棋局,一步落下,步步皆动。他们若想再借刀杀人,便要准备好被反杀的准备。”
冬珞与春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抹冷意。
风穿花枝,暗香浮动。沈府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翌日清晨,账房中已换上了新的账簿,整齐排列在案上。李伯亲自监督账吏们誊写新账,神情比往日严肃许多。
“李老先生,今日可要重新核对一遍?”一位账吏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伯点头,却忽然皱眉:“昨日那本旧账呢?我记得上面还有几处存疑。”
“回老爷,昨夜收账时,那本账册被收进了库房,尚未取出。”
“还未取?”李伯神色微变,“去取来。”
账吏领命而去,不多时却满脸慌张地跑回:“老爷,不好了!那账册不见了!”
此言一出,账房众人皆惊。
“不见了?”李伯猛地起身,脸色骤变,“怎么可能?”
“库房门锁完好,守夜之人也未察觉异常。”账吏急道,“可那账册就是不见了!”
李伯额头渗出冷汗,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他猛然想起昨日春棠那番话,以及她临走前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难道……
他猛地回头望向账房门口,只见那扇门半掩着,风吹进来,带起一角素白的裙裾,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