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晋边境,莘邑郊野。
四月麦熟,田野金黄。齐国的农人正弯腰收割,浑然不觉危险临近。三支黑衣队伍借着麦浪掩护,从三个方向悄然摸近。他们是荀罃训练的“猎齐队”,已在边境潜伏三日,就等这一刻。
“目标,东边那座了望塔。”领队的晋军百夫长打了个手势,“甲组放火吸引注意,乙组绕后袭杀守军,丙组在外围截杀逃散者。记住,不留活口,不取首级,只毁塔烧粮。一刻钟后,无论成否,按预定路线撤回。”
黑衣甲士们点头,眼中闪着嗜血的光。他们都是荀罃从各部挑选的悍卒,不少人参加过西河猎杀队,对越境袭杀早已轻车熟路。
日头正高时,行动开始。
甲组突然从麦田中跃起,火箭齐发,射向了望塔旁的草料堆。浓烟骤起,塔上齐军惊呼,敲响警锣。正当守军冲向起火点时,乙组已从后方攀上塔楼,短刀抹喉,五名齐军哨兵无声倒下。
丙组在外围截杀了闻讯赶来的三名齐军巡逻兵。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从发起到撤退,不到半刻钟。
当齐军大队赶到时,只看到燃烧的了望塔和七具尸体,袭击者已消失在茫茫麦田中。
消息传到临淄时,已是次日黄昏。
齐顷公震怒,将战报摔在殿上:“晋人欺我太甚!越境杀人焚塔,当我齐国无人乎?!”
高、国二卿对视一眼,高无咎出列:“君上息怒。据边军所报,袭击者不过数十人,应是晋军小股精锐骚扰。臣以为,此非大战前兆,乃试探之举。”
“试探?”齐顷公冷笑,“试探什么?试探我齐国敢不敢还手?”
“正是。”国佐接口,“晋国近来东防副使赵朔上任,荀罃在棘津练兵,边境摩擦早有预兆。此次袭击,意在激怒我国,诱我大军压境。届时晋军以逸待劳,便可借防守之名,重创我军,为赵朔立威。”
齐顷公脸色阴沉:“那依卿等之见,就当忍了?”
“非也。”高无咎道,“可命边军加强戒备,增派斥候,若再遇晋军越境,格杀勿论。同时,遣使赴新绛,质问晋侯为何纵兵犯境。若晋人推诿,便是理亏;若承认,则要求严惩肇事将领、赔偿损失——将此事摆在明面上,让诸侯评理。”
“若晋人不理呢?”
“那便是晋国蓄意挑衅,我齐国整军备战便名正言顺。”国佐补充,“届时不仅我国,鲁、卫、宋等盟国也会警惕晋国东扩。晋国若不想四面树敌,必会收敛。”
齐顷公沉吟良久,终于点头:“准。就依卿等之议。另外,命大司马即日起整顿军备,边境各城囤积粮草。寡人倒要看看,晋国到底想做什么。”
散朝后,田无宇回到府邸,脸色凝重。
心腹迎上:“家主,朝议如何?”
“高、国二老持重,劝君上隐忍。”田无宇冷笑,“他们哪是隐忍?是怕战事一起,军权落入我田氏之手。这些年我田氏在军中安插了多少人,他们清楚得很。”
“那晋军袭击……”
“是荀罃干的,但背后必有赵朔指点。”田无宇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莘邑,“袭击时机选在麦收,毁的是了望塔和草料,杀人不多但手段狠辣。这不是普通的边境摩擦,这是在测试齐国的反应速度、边军战力、以及……朝堂决断。”
他转身:“赵朔在下一盘大棋。边境摩擦加剧,齐国朝野注意力就会被吸引过去。届时他暗中联络我田氏,便更不易察觉。甚至……若战事真起,我田氏在军中的势力必然得用,这反而是我们的机会。”
心腹恍然:“那家主要回应赵朔的玉环吗?”
“回,当然要回。”田无宇从密室取出一枚玉佩,“这是我田氏先祖留下的‘双螭佩’,与赵氏玉环本是一对。你让猗顿的人带回去,就说——‘风雨将至,各守门户。待云开月明,再议前程。’”
“这是……”
“告诉他,眼下局势敏感,不宜深交。但这份心意,田氏记下了。待齐国朝局有变,或晋国局势明朗,再谈合作不迟。”田无宇将玉佩递过,“记住,一定要通过商路,绝不能经官方渠道。”
“诺。”
心腹退下后,田无宇独坐良久。窗外暮色渐深,他忽然低声自语:“赵朔啊赵朔,你步步为营,我田无宇又何尝不是?这局棋,咱们慢慢下。”
淮泗,钟吾国都城外。
楚军“巡狩”大营连绵十里,旌旗蔽日。子囊高坐帅帐,淮泗十六诸侯分列两侧,个个低头屏息。
“徐公偃。”子囊点名。
偃出列:“末将在。”
“你徐地出兵一千,实到不足八百,且多为老弱。是欺我楚军不识数,还是觉得楚王的令箭不够锋利?”子囊声音平缓,却让帐中温度骤降。
偃躬身:“将军明鉴。徐地小邦,人口本就不多。前番助军东征已抽调五百壮丁,此次实在凑不齐人数。至于老弱……实在是无奈之举。若将军不嫌,末将愿亲自率‘徐甲’三百,充作前锋,以赎怠慢之罪。”
“徐甲?”子囊挑眉,“本将倒是听说,你在徐地练了一支精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怎么,舍不得拿出来?”
“将军误会。”偃不慌不忙,“那‘徐甲’实为护卫商路的私兵,只有二百余人,且分散各邑。若将军需要,末将这就下令集结,三日内必到营前听调。”
子囊盯着偃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罢了。你有这份心就好。既然人口不足,本将也不强求。这样吧,你徐地改出粮草三千石、战马百匹,三日内运抵大营,此事便算了结。”
三千石粮、百匹马,对徐地这样的小邦几乎是半年的积蓄。帐中诸侯皆替偃捏把汗。
不料偃当即应下:“末将领命。三日内,粮马必至。”
子囊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待议事完毕,诸侯散去,副将低声问:“将军,这偃答应得如此爽快,怕是其中有诈。”
“当然有诈。”子囊澹澹道,“他敢答应,说明这些粮马对他不算伤筋动骨。看来这些年,徐地通过商路攒了不少家底。”
“那为何不趁此机会,彻底清查徐地?”
“不急。”子囊望向帐外,偃正骑马离开的背影,“淮泗诸侯都在看着。若因这点小事就灭一国,其他诸侯必生兔死狐悲之心。眼下首要的是稳住淮泗,而不是逼反他们。至于偃……派人盯紧他。他那些‘徐甲’,还有海上的动作,都要查清楚。”
“诺。”
副将退下后,子囊走到地图前,手指从淮泗移至东海。越王翳困守的甬东岛被红圈标注,旁边批注: “粮草将尽,士气低落,然岛势险要,强攻伤亡必重。”
“越国……”子囊喃喃,“再困你三个月,看你降是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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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国东海岸,一处隐秘海湾。
五艘海船缓缓靠岸。这些船造型奇特,船身修长,帆桅高耸,与中原舟船大不相同。船上下来的既有中原面孔,也有肤色黝黑的南海人,更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西域客。
章蟜亲自在此迎接。他看到船上卸下的货物时,眼睛亮了:新式曲辕犁比直辕犁轻便得多,还有带铁锉的耧车、可调节深浅的耙;数十袋稻种颗粒饱满,据称一年可两熟;二十名工匠携带着从未见过的工具,其中几人擅长一种叫“炒钢法”的冶铁术,据说可大幅提高铁器硬度。
“范先生果然守信。”章蟜对领队的范家门客拱手。
门客还礼:“家主人说了,这些只是开始。三个月后,还有一批工匠和农书送到。另外——”他压低声音,“家主人让转告秦公:晋国东境已生乱,齐楚淮泗将有事。秦国至少有两年的安稳时间。两年,够做很多事了。”
章蟜心中一震:“范先生何以知之?”
“海上消息快。”门客神秘一笑,“齐国临淄、楚国郢都、晋国新绛……都有我们的眼睛和耳朵。秦公若想知道更多,可定期派船至此。我们会留下联络之人。”
说完,门客登船离去。五艘海船扬帆出海,很快消失在海平面。
章蟜看着堆满海滩的货物,深吸一口气:“传令,即日起封锁此海湾五十里,凡擅入者,格杀勿论。所有货物秘密运往雍城,工匠妥善安置——他们要什么给什么,只要能把本事教给秦人。”
“将军,这些海外之人,信得过吗?”
“信不信得过,用了才知道。”章蟜抓起一把稻种,“但这些东西,是真的。传令少府,在泾水畔划出千亩良田,用新农具、新稻种试种。若真能增产,便是倾国之财,也要大量引进。”
他望向东方海面,那里是晋国的方向:“两年……好,就两年。两年之后,我要让晋人看看,秦国已非昔日之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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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郡守府,赵朔收到了三份密报。
一份来自棘津:荀罃首战告捷,焚齐了望塔一座,杀敌十二,己方无伤。
一份来自临淄:田无宇回赠双螭佩,并传话“风雨将至,各守门户”。
一份来自淮泗:偃被楚军索要粮马三千石、战马百匹,已应下。
赵朔将密报在灯上焚毁,嘴角浮起笑意。
“主上,荀罃将军如此冒进,会不会引发大战?”赵午忧心道。
“不会。”赵朔摇头,“齐国高、国二卿老成持重,必劝齐侯隐忍。他们会遣使质问,摆出受害者的姿态。而我们——正好可以借机敲打荀罃,做给齐国看。”
“敲打荀罃?”
“明日我就上疏,弹劾荀罃‘擅启边衅,有违君命’。要求朝廷严惩,以安齐国之心。”赵朔澹澹道,“当然,这只是做做样子。栾书必会保荀罃,最多申饬几句。但这样一来,齐国那边就有了台阶下,我们也表明了‘无意扩大冲突’的态度。至于荀罃——他该袭扰还会袭扰,只是会更隐蔽些。”
赵午恍然:“那田氏那边……”
“田无宇很谨慎,但肯回赠信物,说明他心动了。眼下齐国朝局微妙,他不敢有大动作。但这份香火情先续上,将来必有用处。”赵朔走到窗前,“至于偃……三千石粮、百匹马,他拿得出来,说明徐地比我们想象的富庶。告诉猗三,加大与徐地的铜铁贸易,我们要的不仅是铜矿砂,更是徐地的商路和人脉。”
“还有一事。”赵午低声道,“西河来报,秦军近日异常安静,边境连小规模挑衅都停了。探子说,秦人在泾水以东设了‘垦殖监’,似在大兴农事。”
赵朔眉头微皱:“秦国在蛰伏……这不是好兆头。暴秦安静的时候,往往在酝酿更大的风暴。让西河守军不可松懈,尤其要盯紧秦人的农事、工坊——他们要强兵,必先富民。这些动静,比边境冲突更值得警惕。”
夜深了,邯郸城渐入梦乡。
但赵朔知道,这梦乡之下,无数人正醒着:新绛的栾书在权衡制衡,临淄的田无宇在算计得失,郢都的楚王在谋划威慑,雍城的秦桓公在蛰伏蓄力,舟城的范蠡在布局天下,淮泗的偃在寻找生路……
每个人的棋盘都在扩大,棋子越落越多。而真正的棋手,已经开始从算计一城一地,转向谋划天下格局。
烽烟已在边境升起,但这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赵朔望向星空,那里亘古不变,冷眼俯视着人间这局越来越复杂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