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大学法学院的模拟法庭教室被改得有模有样。
深棕色的审判席居高临下,国徽在正中央泛着冷光,控辩双方的席位隔着长条桌遥遥相对,旁听席上坐满了法学系的学生和几个外系来观摩的人。
白书妍找了个靠后的位置,手里攥着保温杯,指节都有点发白——比她自己期末考试还紧张。
八点五十五分,杨晚栀从侧门走进来。她穿了件藏青色的西装套裙,头发利落地挽成髻,露出纤细的脖颈。
路过旁听席时,她朝白书妍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丝毫波澜。白书妍却莫名松了口气,悄悄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全体起立!”随着书记员的声音,审判长和两位审判员走上席位。法槌“咚”地落下,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鸟鸣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公诉人是法学系大二的学长周航,据说去年拿过模拟法庭的最佳辩手。他起身宣读起诉书时,声音洪亮如钟:“被告人李建国因工资纠纷,持水果刀故意杀害被害人张志强,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请法庭依法判处……”
白书妍悄悄抬眼,看见杨晚栀正低头翻看卷宗,指尖在某一页轻轻点了点。直到周航念完,审判长问“辩护人有无异议”时,她才缓缓起身。
“审判长,审判员,”杨晚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我方对起诉书中‘故意杀人’的定性有异议。现有证据无法证明被告人具有杀人故意,应认定为防卫过当。”
周航立刻反驳:“被告人行凶前曾扬言‘我要杀了你’,邻居可作证;凶器水果刀由其事先准备,刀刃长达十厘米;被害人身中三刀,均在胸部——这难道不是故意杀人?”他往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辩护人是想混淆‘故意’与‘过失’的界限吗?”
旁听席上有人小声议论。白书妍攥着杯子的手更紧了,她看见杨晚栀的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计算时间。
“首先,”杨晚栀抬眼,目光与周航对上,没有丝毫躲闪,“关于‘扬言杀人’——据卷宗第17页邻居王桂英的证词,被告人原话是‘你再不给钱,我跟你拼命’。‘拼命’与‘杀人’,在主观意图上有本质区别。公诉人若要断章取义,是否有违证据客观性原则?”
她语速平稳,每个字都咬得很准,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周航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直接援引证词原文。
“其次,关于凶器。”杨晚栀翻开卷宗,抽出一张购物小票的复印件,“这是被告人案发前一小时在超市的购物记录,除了水果刀,还有三斤苹果、两斤香蕉。其工友赵刚证明,被告人当天本打算送水果去工地,因为‘张老板说今天一定结工资,想请大家吃点东西’。请问公诉人,若事先预谋杀人,会特意买水果吗?”
她把复印件递向审判席,指尖夹着纸张的边缘,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审判长拿起复印件翻看时,周航的脸微微泛红:“即便如此,三刀刺向胸部,足以证明其杀人故意!”
“请公诉人注意,”杨晚栀突然提高声音,“根据法医鉴定报告,三刀中只有一刀达到胸腔,且深度为7厘米,未伤及心脏;另外两刀仅划破皮肤。若被告人真有杀人故意,为何不继续行凶?”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旁听席,“更重要的是,案卷第23页记载,被害人张志强身高1米82,被告人李建国身高1米65,且患有严重的关节炎。案发时,张志强先拿起钢管殴打被告人,有监控录像为证——”
她抬手示意,书记员立刻播放了一段模糊的监控画面。画面里,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张志强)挥舞着钢管砸向另一个瘦小的身影,后者踉跄着后退,突然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刺了过去。虽然画面模糊,但能清晰看到“钢管在先,刀具在后”。
“——被告人的行为,是在被殴打、无法逃脱的情况下实施的防卫。”杨晚栀的声音重新放缓,却带着千斤重量,“三刀的力度递减,正说明他当时已体力不支,只想阻止对方继续施暴,而非杀人。这符合《刑法》第20条关于防卫过当的规定。”
周航显然没准备好应对监控录像的问题,他翻着卷宗,手指在纸页上乱划:“防卫过当也不能否定其伤人行为!被害人拖欠工资,可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而非持刀伤人!”
“法律途径?”杨晚栀轻轻笑了一下,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笑,却带着点涩味,“被告人李建国五十五岁,小学文化,妻子卧病在床,儿子等着学费。他从去年十月开始讨薪,找过劳动监察大队,去过信访局,甚至在工地门口跪了三天——这些,案卷第30页的走访记录里都有。可直到案发当天,张志强还在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针一样扎进每个人心里。旁听席上的议论声停了,连翻书的声音都消失了。
白书妍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高中时杨晚栀为了帮同学讨回被没收的手机,在教导处门口站了两小时,也是这样,明明眼眶都红了,声音却稳得像块石头。
“公诉人说‘应通过法律途径’,”杨晚栀抬起头,目光直视审判席,“可当法律途径走不通,当一个父亲看着儿子的学费单、妻子的药费时,他的绝望,难道不值得被看见吗?我们讨论的不仅是法律条文,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刑法》不仅要惩罚犯罪,更要衡量情理。被告人的行为固然触犯法律,但情有可原,应认定为防卫过当,从轻或减轻处罚。”
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微微鞠躬,退回辩护席。整个教室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过了几秒,审判长才咳嗽一声:“公诉人有无新的质证意见?”
周航张了张嘴,最终摇了摇头。他看着杨晚栀面前那摞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卷宗——每一页都贴着便签,标注着“证词”“物证”“法律依据”,突然觉得自己准备的材料像堆散沙。
模拟法庭的辩论环节结束后,审判长宣布休庭评议。杨晚栀走出辩护席时,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了,但她脚步很稳,路过旁听席时,还朝白书妍笑了笑,眼里有光在闪。
白书妍立刻冲过去,把保温杯塞给她:“快喝点热的!你刚才太厉害了,周航脸都白了!”
“运气好而已。”杨晚栀拧开杯盖,热气氤氲了她的眼镜片,“其实我手都在抖,怕自己记错页码。”
“才没有!”白书妍拽着她的胳膊,“你说‘活生生的人’的时候,我旁边的老师都点头了!对了,你手机刚才亮了,好像有人给你发消息。”
两人并肩走出教室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杨晚栀掏出来看,是系统提示“对方已读”——那条她昨天发的信息,终于有了回音。但屏幕上没有新消息,只有冰冷的“已读”两个字,像块小石子,轻轻落进她心里,没激起多大水花,却沉得很稳。
“顾明夜回了?”白书妍凑过来看。
杨晚栀把手机塞回口袋,抬头时眼里已没了刚才的波澜:“没,垃圾短信。”她拉了拉白书妍的手,“去吃食堂吧,我请你吃好吃的。”
晚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掀动她的法袍下摆。远处的篮球场传来喝彩声,有人在喊“赢了”。
杨晚栀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晚霞,突然觉得,有些路要自己走,有些光,也得自己找。至于那个在纽约的人,他有他的忙碌,她也有她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