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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铃镇的雾刚散到脚踝,脚下的土地就软得发黏,像踩在泡透的腐肉上。阿砚的伤口在渗黑血,每走一步都在地上拖出道蜿蜒的痕,那些黑血滴进土里,竟冒出些细密的白泡,像水烧开了似的。他说这是“骨蚀”,被钟铃碎片钻进骨头缝了,得找活水才能泡掉,可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灰蒙蒙的盐碱地,连草都长不出半根,只有远处的地平线上浮着片晃动的银光,像水,又像碎镜子。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鞋底磨出了洞,脚心被盐碱粒硌得生疼。那片银光越来越近,才看清是条河,河面静得像块凝固的猪油,泛着层青灰色的膜,膜下隐约有东西在动,不是鱼,倒像无数只手在水里划。河岸边立着些奇怪的航标,不是木头也不是铁,是用整根脊椎骨竖着插进土里,椎骨顶端嵌着颗头颅,眼眶里没有眼珠,塞满了灰白色的絮状物,风一吹,絮状物就顺着眼眶往外飘,像团被扯散的棉絮。

“是蚀骨河。”阿砚的声音发哑,他正用碎布裹脚,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老辈说这河底下埋着艘沉船,船上载着些不该运的东西,沉了之后,整条河就成了活物的胃,专消化骨头。”

我蹲下身摸了摸河面的膜,冰凉刺骨,膜下突然撞过来个黑影,吓得我猛地缩回手——是具尸体,脸朝下漂着,后背的皮肤被泡得发胀,像块发面馒头,衣服烂成了布条,缠着些水草似的东西,仔细看,哪是什么水草,是又细又长的头发,黑得发蓝,正顺着水流往尸体的嘴里钻。

“别碰那膜!”阿砚拽起我,他的手烫得吓人,“那膜是河‘吐’出来的消化液,沾了会烂骨头,你看那些航标……”

我转头看向最近的那颗头颅,椎骨上的骨缝里渗出些淡黄色的液汁,正顺着骨纹往下淌,滴在土里,把盐碱地蚀出一个个小坑。头颅的嘴微微张着,里面塞着团更黑的头发,像从喉咙里长出来的,风过时,那些灰白絮状物从眼眶飘出来,沾在我手背上,立刻化作细针似的东西往里钻,我赶紧甩掉,手背已经留下几个小红点,又疼又痒。

“是‘尸絮’,”阿砚往我手背上撒了把盐,红点立刻冒出血珠,“用盐能逼出来,但得赶紧找沉船,船底的铜钉能治骨蚀。”

他说的沉船就在河中央,像座倒扣的黑棺材,船底朝上,船帮的木板烂得只剩些黑条条,缠着更多的蓝发,那些头发在水里一扭一扭的,像有生命似的。河面上漂着些东西,仔细看是些木箱子,箱子盖敞着,里面装着些骨头,有的还连着指甲,显然是人的指骨,被泡得发白,指节处缠着圈红线,像戴了个细小的戒指。

“那些是‘押船骨’,”阿砚盯着那些指骨,眼神发直,“以前船上的人怕船出事,就把自己的指骨锯下来当压舱物,说是能镇水鬼……现在倒成了水鬼的诱饵。”

话音刚落,离我们最近的木箱子突然翻了个身,从里面掉出颗头骨,头骨的下颌骨“咔哒”一声合上,像在咬什么。紧接着,河面的膜开始震颤,那些漂着的尸体纷纷翻过来,脸朝上——没有脸,五官的位置都被蓝发填满了,头发从眼眶里钻出来,在水面上织成张网,慢慢往岸边收拢。

我突然发现那些航标的头颅在动,不是风吹的,是它们自己在转头,眼眶里的尸絮飘得更急了,像在指引方向。其中一颗头颅的嘴张得更大,里面的黑发突然伸直,像条鞭子似的抽向我的脚踝,我赶紧躲开,那头发抽在地上,竟把坚硬的盐碱地抽出道沟,沟里冒出些冒泡的黄水。

“它们在‘指路’,”阿砚突然往河里扔了块石头,石头刚碰到膜就沉了下去,没冒半点水花,“沉船里有东西在叫它们……是船灵,还是……”

他没说完,河中央的沉船突然“吱呀”响了一声,像有人在里面推门。紧接着,那些蓝发织成的网猛地收紧,把漂着的尸体都裹了进去,缩成一个个椭圆的茧,白花花的,像蚕茧,只是上面缠着的蓝发在不断蠕动,偶尔有血水从茧里渗出来,在膜上晕开朵暗红色的花。

“是‘水尸茧’,”阿砚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手背上也冒出了黑点点,和他胳膊上的骨印连成了片,“被缠成茧的,骨头会被头发一点点绞碎,最后变成航标……你看那些椎骨,上面是不是有圈圈的勒痕?”

我看向最近的航标,果然,椎骨上有圈深沟,像是被什么东西勒出来的,沟里嵌着些蓝发,正随着液汁慢慢往里钻。突然,那颗头颅的嘴又张开了,这次不是吐尸絮,而是掉出颗牙齿,牙齿落在膜上,竟像石头似的砸穿了膜,沉了下去。膜破的地方没有水涌出来,反而露出个黑洞,洞里伸出无数只手,都是女人的手,指甲涂着红漆,早被泡得发乌,正往岸上抓。

阿砚突然脱了外套,往我手里一塞:“拿着,里面有火折子,烧那些头发!我去沉船里找铜钉!”他没等我说话就跳进了膜里,竟像踩在平地上似的跑向沉船,那些蓝发网明明就在他头顶,却像没看见他似的,只往我这边收。

我才发现阿砚的后颈有块疤,像个牙印,此刻那疤正渗出黑血,滴在膜上,把膜烫出一个个小洞。原来他早就被这河“认”上了,那些头发不碰他,是在等他自己走进沉船。

蓝发网离我只有几步远了,网眼里的水尸茧在颤动,能听见里面传来骨头被绞碎的“咯吱”声。我掏出火折子,刚吹亮,就看见最近的茧裂开道缝,里面露出只眼睛,眼珠是浑浊的白,正死死盯着我,紧接着,那只眼睛里流出些浓稠的液汁,顺着茧往下淌,在膜上汇成条细流,朝着我的脚边爬。

航标的头颅们转得更快了,眼眶里的尸絮几乎飘空,露出黑洞洞的眼窝,里面也开始淌那种浓稠的液汁,和茧里流出来的汇成一片,在我脚边积成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突然浮出些指甲,红漆剥落的那种,正往我的鞋上粘。

沉船那边传来阿砚的惨叫,我抬头看去,他刚抓住船底的根铜钉,船身就猛地翻了个个儿,把他扣在了底下,那些蓝发像潮水似的涌过去,在船底织成个更厚的茧。河中央的膜开始旋转,形成个漩涡,漩涡里浮出更多的指骨箱子,箱子盖都敞着,指骨上的红线在水里飘着,像无数条血蛇。

我突然想起阿砚的外套里还有半块硫磺,是从硫磺洞带出来的。我赶紧掏出来,掰碎了撒向蓝发网,硫磺一碰到头发就冒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那些头发猛地往后缩,网破了个大洞。趁着这功夫,我捡起块石头,朝着最近的航标砸过去——

石头正中头颅的太阳穴,那颗头颅“咚”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嘴里的黑发被扯断,露出截白森森的颈椎,椎骨里钻出来只虫子,白胖的,像蛆,却长着脚,正往我这边爬。我一脚踩下去,虫子“啪”地爆了,流出的不是脓,是刚才那种浓稠的液汁,溅在鞋上,鞋帮立刻被蚀出几个小洞。

原来航标不是骨头做的,是用活人养出来的——先把人钉在土里,让虫子从喉咙钻进去,吃空内脏,再把头发塞进眼眶,当成诱饵。那些尸絮,根本不是棉絮,是虫子的卵。

漩涡里的指骨箱子突然都打开了,指骨纷纷浮起来,朝着沉船的方向聚去,在船底的茧外拼成个奇怪的图案,像把钥匙。阿砚的惨叫停了,沉船底下冒出些气泡,是红色的,像血。

蓝发网又开始收紧,这次它们绕过了硫磺的烟,从侧面包抄过来。我看见水洼里的指甲已经粘满了我的鞋,正往鞋里钻,赶紧甩掉鞋,光脚踩在盐碱地上,疼得钻心,却比被指甲钻进肉里好。

那颗掉在地上的头颅突然动了,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我凑过去听,风声里夹杂着细碎的气音,像是“船底……有门……”

我看向沉船,船底朝上时没看见门,翻过来之后,船底应该就是甲板,甲板上肯定有舱门!我抓起地上的航标椎骨,朝着河中央跑去,椎骨顶端的头颅还在滴液汁,蚀得膜上的洞越来越大,那些女人的手从洞里伸出来抓我的脚踝,被我用椎骨一砸就缩了回去,骨头上沾着的液汁烫得她们“滋滋”冒烟。

离沉船还有几步远,我看见船底的茧在动,像有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突然,茧裂开了,不是阿砚,是只手,握着那根铜钉,手背上长满了蓝发,指甲缝里嵌着碎骨——是阿砚的手,但已经不是他的了。

“快……砸船板……”阿砚的声音从茧里传出来,闷得像隔着层棉花,“船灵在啃我的骨头……”

我举起椎骨,朝着船板砸下去,椎骨顶端的头颅正好撞在船板上,“咔嚓”一声,头颅碎了,里面的虫子涌出来,掉进漩涡里,那些指骨拼成的钥匙突然亮了,发出惨白的光。船板裂开道缝,缝里喷出些黑色的雾气,闻着像烧头发的味。

雾气里飘出些东西,是些小泥人,捏得歪歪扭扭的,身上插着细针,每个泥人胸口都贴着片指甲,红漆剥落的那种。泥人一碰到蓝发就炸开,黑色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蓝发碰到汁液就缩成一团,像被烫到的蛇。

阿砚的手从缝里伸出来,这次手里没有铜钉,只有半块沾着血的碎布,上面绣着个“砚”字——是他娘给他绣的护身符。“别管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弱,“那铜钉……是船灵的牙……”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铜钉,船灵就是靠吞吃骨头活的,所谓的“治骨蚀”,不过是骗更多人来当食物。那些押船骨,根本不是镇水鬼的,是给船灵当零食的。

河面上的膜突然开始融化,露出底下的河水,漆黑的,像墨汁,里面挤满了人影,都是些没了骨头的人,软软地漂着,被蓝发牵着,往漩涡里钻。航标的椎骨一个个倒下来,里面的虫子爬得满地都是,被河水一泡,立刻长得像胳膊那么长,朝着我游过来。

我把阿砚的碎布塞进怀里,转身往岸边跑,脚下的膜越来越薄,好几次差点踩空掉进黑水里。那些水尸茧已经漂到岸边,有几个裂开了,从里面爬出些没有骨头的人,像团烂肉,拖着蓝发往我这边挪,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像是在笑。

刚跑到岸边,身后传来“轰隆”一声,沉船裂开了,从里面涌出无数根骨头,白花花的,像喷泉似的喷向天空,又掉进河里,激起的黑水溅在我背上,立刻传来针扎似的疼。我回头看了一眼,河中央的漩涡里浮出张脸,没有五官,只有密密麻麻的牙,那些牙正在嚼着什么,发出“咔嚓咔嚓”的声。

阿砚的骨蚀大概好了吧,我想。因为我手背上的小红点开始发烫,像有东西要钻出来,低头一看,那些红点连成了线,像条小小的航标椎骨。

河岸边的盐碱地开始往下陷,露出底下的黑泥,泥里埋着更多的航标,密密麻麻的,椎骨顶端的头颅都朝着河中央,像是在朝拜。风又起了,这次不再飘尸絮,飘的是指甲,红漆剥落的那种,粘在我头发上、衣服上,甩都甩不掉。

我知道,我也被这河“认”上了。它不要我的骨头,它想要我当新的航标,立在岸边,用我的头发当诱饵,等下一个来寻铜钉的人。

远处的地平线上,又出现了团晃动的银光,像条新的蚀骨河。我摸了摸怀里的碎布,上面的“砚”字已经被黑血浸透,变成了个模糊的黑团。该往哪走呢?或许,往哪走都一样,毕竟这世上的河,都在等着啃骨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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