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襄阳城渐渐沉寂下来,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偶尔划过空旷的街道。
谢灵回到通判府时,已是月上中天。
府门前的石狮子在灯笼幽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肃穆,甚至带着几分森然。
她刚踏入府门,管家便从影壁后疾步迎了上来,压低声音禀报道:
“夫人,您可回来了。大人已经在您房里等候多时了。”
谢灵脚步未停,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早已料到徐志武会等,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沉不住气。
她径直穿过庭院,走向自己居住的正房。
檐下的灯笼将她窈窕的身影拉长,投射在青石板上,步履从容,不见半分从牢狱那种污秽之地归来的滞涩。
房间里的灯火果然亮着,透过窗纸,晕开一团温暖的黄光。
谢灵推门而入,带进一丝夜间的微凉。
屋内,通判徐志武正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卷书,眉头紧锁,显得十分吃力。
他身形魁梧,即使穿着家常的便服,也能看出武人的底子。
然而,他手里拿着的,却是谢灵平日翻阅的《中庸》。
对于他这个早年从军、只粗浅认得几个大字的武夫来说,书上的字句如同天书,看得他头晕眼花,不明所以。
见谢灵进来,徐志武像是得了救星,连忙放下书卷站起身。
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快步上前,几乎是搀扶着谢灵在椅子上坐下,动作甚至有些笨拙的殷勤。
“夫人回来了?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提起桌上温着的茶壶,给谢灵斟了一杯热茶,双手奉上。
“喝口茶暖暖身子,夜里凉。”
谢灵接过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器传来的温润热度,却没有立刻饮用。
徐志武搓了搓手,并没有先问谢灵去了哪里,而是如同请示上官一般,将自己这几日拿不准的几件官场事务一一说了出来。
哪家士绅送来礼物该如何回绝又不伤情面,与隔壁州郡的公文往来中措辞该如何把握,手下某个吏员似乎有些阳奉阴违又该如何敲打……
他事无巨细地叙述着,眼神始终带着询问,等待着谢灵的决断。
谢灵静静地听完,抿一口茶,一一提点。
徐志武如同得了明灯指引,连连点头,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这些繁琐的官场应酬和文牍往来,对他来说比上阵杀敌还要困难百倍,若非有谢灵在背后运筹帷幄,他这通判的位置,只怕早就坐不稳了。
等到所有公务都商议完毕,徐志武才像是终于完成了正事,松了口气。
他看着谢灵平静无波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吭哧吭哧地问出了憋了半天的疑问:
“夫人……这大半夜的,你去大牢那种地方做什么?脏污得很,没冲撞到你吧?”
谢灵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谢灵认真的看着她的丈夫。
徐志武,原不过是当初那断袖校尉指派,护送她回京城的一个伍长。
回想起那一路颠沛流离,几次遭遇乱兵和匪徒,若非徐志武凭着一身武艺和几分运气拼死护着,她恐怕早已香消玉殒。
她清晰地记得,徐志武看她的眼神是如何从最初的恭敬,渐渐变得羞涩。
说话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粗糙的面容上,竟会因她一个眼神而泛起红晕。
她知道,这个男人爱上了她。
这种爱,单纯、直接又笨拙和卑微。
真正让她改变主意的,是在抵达京城前夜,投宿在一家客栈时。
她坐在二楼的走廊暗处,看着楼下大堂里,男人们高谈阔论,纵论天下大势。
而女眷们则只能悄无声息地待在逼仄的客房里,连面都不能露。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即便回到京城,即便外祖父家念及亲情收留她。
她最终的归宿,也不过是嫁入某个或许体面,但注定要她仰人鼻息,禁锢在后宅一方天地的人家。
重复母亲、外祖母的老路,将一生的荣辱都系于父兄与丈夫的身上。
不,她谢灵绝不!
回到京城永安侯府,她精心编织了一套说辞。
她隐瞒了自己早已失身于班头、老五的事实,更将谢珩的结局彻底改写。
她哭得梨花带雨,悲切欲绝,对母亲和外祖母诉说。
在流放路上和断云寨如何多亏哥哥谢珩拼死维护,她才保住了清白。
但哥哥最终却不幸死于乱军之中。
她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对英勇护妹的亡兄充满怀念与感激的妹妹形象。
引得母亲垂泪,外祖母叹息。
她心中却只觉得无限讽刺。
谢珩?护她?真是天大的笑话!
果然,待她“哀伤”稍减,外祖父永安侯便开始着手为她考虑婚事。
然而,因为谢家的缘故,她根本嫁不到高门大户中。
外祖父心中属意的几个“良配”,要么是门第相当的庶子,要么是寻求与侯府联姻的暴发户。
她嫁过去,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当一个安分守己、相夫教子的内宅妇人。
甚至可能因为过往经历而被夫家轻视。
谢灵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如果不能自己掌握命运,她永远都是别人案板上的鱼肉,随时可能被牺牲,被交换。
于是,她开始暗中行动。
她利用徐志武对她盲目的爱慕和服从,指使他暗中跟踪她那几位舅舅。
而她则套取外祖母和母亲口中零碎的信息。
很快,一个惊人的秘密浮出水面,她的外祖父永安侯,早已暗中投靠了当时势头正盛的叛军。
掌握了这个把柄,谢灵直接去见了永安侯。
她没有迂回,直接表明自己心属一路以死相护的徐志武,非他不嫁。
永安侯自然拒绝。
就算谢家失势,但他的外孙女怎么可能下嫁一个毫无根基的粗鄙武夫?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面对外祖父的震怒,谢灵却异常平静。
她抬起眼,直视着永安侯,清晰地说道:
“外祖父,我知道您在做什么‘大事’。而且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您……以及您所追随的那位,赢面很大。”
永安侯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谢灵。
谢灵继续道:“灵儿不知,新皇登基之后,会许给您怎样的荣宠爵位。”
“但灵儿知道,欲成大事,需多方助力。您在朝堂之上自有斡旋,但在军队行伍之中,多一个自己人,总不是坏事。”
她提起裙摆,缓缓跪下行了个大礼,膝行至永安侯脚边,仰头看着他,目光灼灼:
“徐志武此人,别的没有,但一身武艺还是拿得出手的。”
“外祖父何不将他收入麾下,放在军中?这对您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而对灵儿这便是最好的归宿,灵儿必定感念外祖父大恩,永世不忘。”
永安侯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脚下的外孙女,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野心和狠劲,心中竟莫名生出一种熟悉感。
那眼神,分明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
他忽然发现,自己以前竟小瞧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外孙女。
她不仅有胆识,更有心机和手段。
虽然当时他并不真的缺徐志武这么一个低级军官,但谢灵的这番表现,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一个能被他掌控,又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棋子。
最终,他点了点头,应允了这门极不相称的婚事,并将徐志武安排进了叛军之中。
徐志武确实有些真本事,在战场上敢打敢拼,背靠永安侯,竟也立下了一些功劳,一步步爬了上来。
而谢灵,始终陪伴在永安侯身边,时不时为他出谋划策。
新朝鼎立,论功行赏。
永安侯府作为从龙功臣,权势更胜往昔。
永安侯没有忘记这个“有用”的外孙女和孙女婿,亲自出面操办了婚礼。
并替徐志武求来了襄阳通判这个油水丰厚、地位重要的官职。
思绪收回,谢灵看着眼前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徐志武,心中没有多少夫妻情爱,只有一种掌控感。
她是他仕途的大脑,是他离不开的倚仗。
这,才是她谢灵在这乱世之中,为自己挣来的立足之地。
她轻轻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耐:
“没什么,不过是去料理一点旧日恩怨。”
徐志武看着谢灵流露出不耐,不敢再追问。
他连忙点头:“夫人辛苦了,早些安歇吧。”
谢灵站起身,走向内室,徐志武连忙跟上,小心翼翼地为她卸去钗环,如同最忠诚的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