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坐落于朝歌城西。
青砖黑瓦,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獬豸怒目圆睁,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的威严与法度。
这里,是殷商王朝的最高法司,是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权力殿堂。
寻常百姓,见了这堵高墙,都要绕着道走。
此刻。
一辆由王城戍卫军兵士护卫的简陋马车,在一片“闲人避退”的呵斥声中,碾过青石板路,最终,停在了大理寺门前那两尊石獬豸的阴影之下。
车帘掀开。
姬发一身素衣,从车上缓步走了下来。
他的身后,是面色阴沉如铁的张奎。
不同于之前的便服,张奎今天,穿着一身完整的黑铁重甲,腰间佩着那柄从不离身的利剑,每一步都带着甲胄摩擦的金属颤音,煞气逼人。
大理寺门前的守卫,平日里见惯了王公大臣,可一见到张奎这尊杀神,都是脸色剧变,慌忙上前躬身行礼。
“参见张奎将军!”
张奎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冷着脸,侧过身,对着姬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姿态,竟是以下属自居!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所有守卫都愣住了。
王城戍卫军统领,禁军主帅,大王心腹,竟然对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如此恭敬?
“我,督查司姬发。”
姬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他直接亮出了腰间那块狰狞的鬼脸腰牌。
“奉王命,前来查案。”
“要见你们杜大人。”
守卫们面面相觑,之前那个挨了周纪一顿打,回来报信的头目,硬着头皮上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这位……大人,实在不巧,杜大人正在处理公务,要不……您改日再来?”
话音未落。
“滚!”
张奎一声爆喝,一脚踹在那头目的胸口。
那头目闷哼一声,像个破麻袋一样倒飞出去,撞在石獬豸的底座上,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张奎现在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泄。
被姬发这个疯子,用看不见的锁链,硬生生拖上了这艘随时会倾覆的贼船,他看谁都不顺眼!
“督查司办案,也是你们这群狗奴才能拦的?”
“锵!”
张奎拔出半截佩剑,森然的剑光,晃得所有守卫双目刺痛,魂飞魄散。
“再敢啰嗦半个字,以妨碍王命论处,就地格杀!”
森寒的杀意,瞬间笼罩了整个大理寺门前。
再无人敢阻拦分毫。
姬发神色不变,迈步,独自一人,跨过了大理寺那高高的门槛。
张奎没有跟进去,他像一尊门神,守在了大门口,冰冷的目光扫视着那些噤若寒蝉的守卫。
他知道,姬发不需要他当打手。
他只需要他站在这里,代表着王城戍卫军的态度,代表着,他张奎的态度。
穿过前堂,绕过回廊,姬发在一间公事房前,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身穿四品官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这位大人面生得很啊,不知是哪个衙门的?”
“我大理寺乃朝廷重地,不是什么人都能闯的。”
此人,正是大理寺少卿,李贤,费仲的心腹之一,也是刚才下令打周纪的人。
姬发没有理他,目光越过他,看向公事房内。
一个身穿绯红色三品官袍,身形微胖的官员,正悠哉地端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品着新茶。
他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却仿佛根本没看到。
那人,就是大理寺卿,杜元铣。
“杜大人,架子很大。”
姬发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公房内的安逸。
杜元铣这才放下茶杯,掀起眼皮,慢悠悠地看了过来。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西岐来的世子爷。”
“世子爷不在废墟里待着,跑到我这小庙来做什么?”
他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言语间,更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轻蔑。
这是下马威。
也是警告。
警告姬发,这里是他的地盘,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李贤见状,更是得意,阴阳怪气地补充道:“杜大人,您可别叫错了。这位现在可不是什么世子爷,是王上亲封的‘督查司’大人呢!只是不知,这督查司,官居几品啊?有没有我这个少卿的品阶高啊?哈哈哈!”
姬发笑了。
他看着杜元铣,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
“好。”
“既然杜大人公务繁忙,那我就长话短说。”
姬发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的笑声,都戛然而止。
“我奉王命,彻查比干、劫狱、‘无面’三案。”
“现在,需要大理寺,将三案的所有相关卷宗,立刻移交。”
杜元铣闻言,也笑了,笑得更轻蔑了。
“姬发,别给脸不要脸。王上让你当个什么督查司,不过是把你当条狗,去咬尤浑罢了。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你别忘了,你本质上,还是个戴罪的质子!”
“朝廷的机密卷宗,岂是你说看就看的?”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直接下了逐客令。
“此事,不合规矩。来人,送客!”
“杜大人说得对。”
姬发点点头,竟然出人意料地表示了赞同。
这让杜元铣和李贤都有些意外。
还以为这小子多硬气,原来也是个软骨头。
“朝廷法度,自然要遵守。”
姬发继续说,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杜元铣面前那张紫檀木的书案上。
“只是不知,杜大人书房里私藏的那尊,前朝大家王羲之的‘洗墨池’端砚,合不合规矩?”
轰!
杜元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烫得他手背一片通红。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姬发,眼神像是白日见了鬼!
“洗墨池”端砚!
那是前朝贡品,价值连城,三年前,岭南郡守以祝寿为名,偷偷送给了他!
此事,天知地知,他知,送礼的人知。
再无第四个人知道!
姬发一个被囚禁在朝歌的西岐质子,是如何知道的?!
李贤的脸色也变了,他厉声呵斥:“姬发!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姬发根本不看他。
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死死钉在杜元铣身上。
“杜大人,前朝的古董,水太深,容易淹死人。”
“就像七年前,东海郡送来的那十六箱‘贡珠’。”
“案卷上写着,贡珠船队遭遇海中蛟龙,船毁人亡。可我的人却告诉我,那批珠子,有一半,最终流入了杜大人的地下密库。”
“杜大人,你说,是你家的地库大,还是天牢的囚笼大?”
杜元铣的脸色,已经从僵硬,变成了惨白。
额头上,开始渗出黄豆大的冷汗,顺着他肥胖的脸颊滑落。
东海郡贡珠失窃案!
那是七年前的一桩悬案!当时负责押运的官员,全家上下三十口,一夜之间被灭口!
这件事,是相国费仲亲自出手,为他抹平的!
除了他和费仲,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个姬发……他不是人!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我……我……”杜元铣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了冰天雪地里。
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罪证,都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调,一件件,血淋淋地抖了出来。
姬发向前,又走了一步。
他走进了公事房,走到了杜元铣的书案前。
他弯下腰,凑到杜元铣的耳边。
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杜大人,听说你很疼爱你那刚满十六岁的小女儿?”
“她很喜欢城南‘云锦坊’的丝绸吧?”
“尤其是那款,用‘凤仙朱’染色的云丝。”
杜元铣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姬发的声音,仿佛魔鬼的低语,继续钻进他的耳朵。
“真巧。”
“我这里,也有一块云丝。”
说完,姬发直起身子。
他当着杜元铣的面,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那块从吕雄手里“缴获”的,沾着黑血的丝绸布料。
布上,那个用血画出的狰狞“鬼”字,在杜元铣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无限放大。
姬发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个“鬼”字。
他用指甲,在那上面一道用朱红色画出的笔画上,轻轻一刮。
一点点混着黑血的朱红色粉末,落在了杜元铣面前的桌案上。
“这块布,是我从一个死人身上找到的。”
“他说,这‘凤仙朱’的颜色,还不够鲜艳。”
“他说,需要用最新鲜的处子之血来调和,画出的鬼,才会有灵性。”
“杜大人,你觉得,我下一个,该去哪里找最新鲜的血呢?”
“啊——!!”
杜元铣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瘫软在地。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布,脸上是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那不是丝绸!
那是催命符!是“无面”的催命符!
“无面”和姬发是一伙的!
他们盯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要拿自己的女儿,去画下一个“鬼”字!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铁锤,彻底击溃了杜元铣的心理防线。
什么费仲!什么相国!
在女儿的性命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
“给!给他!”
杜元铣指着存放卷宗的厚重铁柜,对着早已吓傻的李贤,发疯般地嘶吼。
“他要什么,都给他!快!快啊!!”
李贤的身体猛地一颤,哪里还敢有丝毫迟疑,连滚带爬地跑去开柜子,因为手抖,钥匙捅了半天才捅进锁孔。
厚重的卷宗,一摞一摞地被搬了出来,堆在了地上。
姬发没有去看那些卷宗。
他只是弯腰,捡起地上那只摔碎的茶杯的碎片,放回桌上。
“杜大人,茶杯碎了。”
“看来,要换一套新的了。”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
门口的张奎和几名亲兵,默默上前,将小山一样的卷宗抱起,跟在后面。
走到门口时,张奎终于忍不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
姬发脚步未停。
“我说过。”
“朝歌城的鬼,会对我说话。”
说完,他跨出了大理寺的门槛。
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散不了他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登上马车的时候。
一辆极尽华贵的马车,从街道的另一头,在一群家将的簇拥下,不快不慢地驶了过来。
马车稳稳停下,车帘掀开。
一个身穿锦袍,体态丰腴,脸上永远带着和气笑容的胖子,从车上走了下来。
中大夫,尤浑。
他没有看姬发,而是先看向了张奎和他身后那堆积如山的卷宗,脸上的笑容,仿佛一朵盛开的菊花。
“哎呀呀,这不是张奎将军吗?”
“这是怎么了?打算把大理寺给搬空吗?杜大人也真是的,就算督查司大人要查案,也不用这么客气嘛。”
他的话,阴阳怪气,句句带刺。
张奎正要反驳。
尤浑却忽然转向姬发,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无比热情和真诚,胖胖的脸上,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想必,这位就是王上亲封的督查司,姬发大人吧?”
“下官中大夫尤浑,见过大人!”
他竟然,对着姬发行了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大礼。
“下官听闻大人奉旨查案,奈何这朝中总有些不开眼的东西,处处掣肘,想必大人一定是苦于人手不足。”
“下官不才,愿为大人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特来,为大人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