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定定看着眼前的太子，他还如此的年幼，连十岁都不到，身量是标准的稚童，可赵高却从他这孱弱的外表下，看见他锐不可当的灵魂。
这就是上天赐予大秦的圣王吗？
确实很好，好到让他这个曾经的赵人，都有些嫉妒大秦了。
第一次，他向太子坦露了几分自己的心思。
“大秦的问题，还有很多，而且天下人，不是所有人都会和您在一起。”
这话赵高一辈子都不会在嬴政面前说，但现在，他和嬴小白说了。
作为能在嬴政跟前的得力人，赵高自身工作能力和洞察力毋庸置疑，只是在嬴政面前，他永远只会是一副以他为主的好臣子模样，旁的不会再表现。
皇帝想要的国家，和太子想要的国家，完全不一样。
嬴政的国家以后会如何，赵高并不操心，他只在意自己的地位和权势能保得住就好。
而嬴小白的国家，想要在现在嬴政的国家基础建立，要耗费无数的人力物力和心力，而他也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有问题，那就去解决；天下人那么多，我也不需要所有人都按照我的想法行事，只要有人来跟我一起建设大秦就行。】
人都是独立的，怎么能期待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一个想法呢。
赵高：“您不害怕，这会让大秦，让您，都陷入危险之中？”
嬴政的大秦颠覆六国，现在尚且还危机四伏，太子想做的，在赵高看来还要危险的多。
【我只知道，看见我大秦子民衣衫褴褛缩在墙角，无饭可吃，无家可住，会让我难受。】
“让所有大秦子民都能有衣穿，有家住，有饭吃……这不可能的。”一想到这个，连赵高这样的人都忍不住轻声叹息。
【不去试试，又怎么能知道不可能呢？】
大的低头，小的抬头，师生互相对视，赵高看见了小白眼中的坚定，小白也第一次看见了赵高如此大的情绪外露。
赵高：“您的想法，还真是亘古未有。”
太子的仁，比他想的还要广大和厚重。
但太子还真不算个儒家弟子，甚至他现在为止做的很多事，那都无比契合法家的集权思想，这也让他深受李斯喜爱。
小白冲他一笑。
【您可是我的老师，我年幼，不懂的事情，还得您多多教我呢。】
赵高沉默下来。
太子的老师多得很，大家也没给他上过多少课，他一般也都是太傅、少傅、王小将军的叫，这还是第一次他被太子如此亲昵地喊老师。
要接受太子的邀请，跟着他干一些会注定会被天下人所指的事情吗？
半晌，他抬起手，对着小白一礼。
“殿下说的是，我为师者，当为弟子尽心竭力。”
之前的大秦，赵高肉眼可以看到，走在法家路上，未来不断集权的大秦有多少好玩的。
而太子一边集权，一边大改秦法，挑剔着法家学说中他不喜欢的东西，加入他认为对大秦有利的东西，这样的全新大秦，也很有趣。
赵高觉得，他也不是不可以都试一试。
【老师切莫如此。】
小白双手扶着赵高的手，他这老师虽然滑不溜手，但能力那是没的说。
【我本也想明日找您，求您编纂一些便于大秦雅言推广的新教材呢。】
“此事虽重要，却也不急。”
赵高反手握住小白的手。
“殿下和太原百姓聊了多日，可否听他们说，日常都用什么钱。”
守在外面的张良拢了拢披风，等着赵高出来他就进去睡，结果这一等，就是一夜。
早起的陈平本想过来“不经意”“偶遇”太子，然后求太子教他练刺匕，结果看见了外面惨白着脸，眼下乌青，站不住找了个小马扎坐下的张良。
给陈平看的一惊，“张良，你这是？”
张良云淡风轻道：“殿下与赵府令秉烛夜谈，我为他们守夜。”
陈平脸上表情很是精彩。
赵高，和他们太子，一晚上秉烛夜谈？
陈平对赵高的理解一开始只来自于张良，知道这是中车府令，太子少傅，秦王近臣，有那么一个位高权重的大秦高官印象。
后来赵高在这里也不太摆谱，并且太子让干什么也都跟着干，陈平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精明强干，还算不错的上官。
但是平心而论，他们太子和赵高的关系，那是真的也没那么好，起码不如他陈平和张良，也不如墨家子弟们。
结果，这样的赵高，居然能和太子秉烛夜谈……不是，他们谈什么啊？
天光破晓，陈平严肃起来，站到张良旁边：“你去休息吧，我接着来替你守。”
“不必了，你自去忙吧。”张良微笑拒绝。
他都站一晚上了，这肯定是要让太子出来第一眼就看见的，不然他这一整晚不就白站了吗。
算算时间，也该到他们自律的太子起床练剑的时刻了，张良拨弄了下他被风吹的有些零散的碎发，从小马扎上站起来，一条腿把它踢到边上。
目睹这些的陈平：好会装一人，就这，好意思在太子背后讥讽自己奸佞行径？
到点从榻上醒来的小白掀开他的被子，没叫醒赵高，自己轻步出去。
一撩开帘子，外头脸色苍白，眼下青黑，站的笔挺的张良，小白心虚地眼神略过他，不与他对视。
其实吧，他和赵高也没有聊一整晚，大概也就从晚上八点聊到了凌晨一点，只是都这么晚了，也都很累了，小白就让赵高别走了，就在他营帐里大家赶紧先睡吧，困到连灯都没有熄。
真不是故意忘记张良的，那哪儿知道他居然真就在外面站了一晚上呢。
【你辛苦了，子房，赶紧去休息吧。】
“为殿下守住门户是职责所在。”
张良轻声说着，看了眼小白身后，“赵府令还未起吗？”
【就让他先睡吧，今天大家忙完了，晚上拉上钟无会，开个会。】
边上的陈平手捧匕首，等着小白一起去晨练呢。
等到赵高醒了，出来一看，太子已经和墨家弟子们埋头折腾炼金呢。
赵高去洗漱一番，也投入到今天的工作之中。
一直到晚上，今晚太子没拉着太原百姓们聊天了，而是拉上赵高、张良、陈平、钟无会这四个人一起，开了个私密小会。
小白端坐好，小眼神严肃地看向在场诸人。
【昨日，我与老师彻夜长谈，发现大秦的经济问题不容在耽误下去了。】
其他三人侧目：这就一晚上，殿下您居然改口称老师了？
赵高坦然收下这个称呼，淡定的姿态向三个嫩瓜秧子官员展示他为什么是能在嬴政身边混的大秦高官。
【我大秦才一统天下两年，王相、隗相他们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循序渐进，钱币统一之事还未推进。
我们既已在太原炼铁，不妨顺便研究一番，更合适我大秦的新秦半两。】
陈平身体微微颤抖，提出疑问：“殿下，此事，我们可为吗？”这是能顺便干的？
张良和钟无会好歹是咸阳出来的人，听太子这小会说这么大的事，虽然震惊，但是能接受，毕竟皇帝对太子那是真疼。
但是陈平一出门就撞见了太子，没去过咸阳，对那里的情形不太清楚，所以他会忧心这个主题不是太子能碰的，也很正常。
赵高开口道：“这两年朝廷重心，意在向天下推行新秦法、新秦字、度量衡，钱币一事，早晚而已。”
而他之所以昨晚会和太子交心之后，提醒他弄钱，也是他决心踩上太子这条船后，递的投名状。
天下初定，经济问题就是关乎太子所说“民生”的重要问题。
六国各有自己的货币，内部也贵族自己铸钱，经济账可谓是难以理清。大秦虽然有自己的秦半两，以后也会在天下推行秦半两，秦半两质量虽然还不错，可光是现在的大秦民间，也有私铸、盗铸的秦半两。
李斯的廷尉府，就收到了一些相关案件。
要想稳定民间货币，统一的大秦钱是必要的，但各国没了故国才几年啊，想用它来取代六国货币，肉眼可见会弄得民怨沸腾。
不过在看了太子这太原工业园区之后，赵高认为，这事，可能太子真能办到。
赵高的目光从太子身上挪向钟无会：“想让天下百姓皆不困于烂钱，秦半两必须改进。轻重、大小、成色、形制，都得重铸。”
钱的重量不能太重，太重不能携带，但是太轻了含铜量不够又会让百姓无法接受。
钱的合金配方得修改，改的不易生锈和损坏，多年都能始终如一。
总之，赵高和小白都认为，趁着皇帝不在这里，他们自己赶紧先把钱铸出来，东西够好了，再拿给皇帝看，为了他的大秦，嬴政会同意的。
太原现在到处都是小白探得的脉矿，有现成的高温密封炉，懂得铸造技术和炼铁技术的太子与墨家子弟们，不尝试来铸造一番新钱，那就太浪费了。
赵高拿出纸张，这是他昨天和太子设计一起设计出来的新大秦钱币。
圆形方孔的形制经他和太子讨论，可以保留，为了到时候在皇帝那里通过率能高点，已经决定上面的字改一下，正面“大秦通宝”，反面写上“大秦三年”。
字嘛，当然是他赵高来写，李斯不在，他赵高就是在场人中字最好看的那一个。
“钱币规格，必须重量严格统一，每十文加起来则重一两，一贯千文重六斤四两。”
小白也神情凝重地看向钟无会。
【所有钱币的重量，不得有误差，钱币上字迹，也需得精致清晰，让百姓愿意认可这是“钱”。
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和你一起，试出最合适新钱的合金配比。】
铸造出全大秦都能用的全新钱币，这确实是个不容有失的重要大事，难怪太子要拉着他们开小会。
可一旦完成，对墨家的重要性，甚至不会比纸张的出现小。
除此之外，让天下百姓都能用上统一的，稳定的钱币，不受烂钱困扰，做这件事就是在完美践行他们墨家的“兼相爱”理念。
钟无会神情凛然，回小白道：“如此于国于民有益之事，我墨家自是当仁不让！”
不等小白发表感言，赵高对着钟无会尊敬地抬起双手：“此事艰难，但事成后功在万民，烦劳先生和诸位墨家弟子们了。”
对赵高这个法家人来说，货币统一那就是在集权，这事朝廷迟早会搞，不怕朝廷里不同意，他现在和小白在做的，就是先铸精品新钱，提前打假。
“愿随太子左右，尽良之能。”张良没什么好说的，除非他要反秦，不然他就是标准太子党，太子干什么他不得陪着。
陈平也表示，“臣今日开始便调整园区安排，其他诸事暂缓进程，当以铸新钱为先。”
张良和陈平都是读黄老的，货币统一，可以简化交易流程，减少市场混乱，这个国家干预是为了避免后面更多私人干预，并且能与民休息，在他们看来，这没什么不好的。
小白微微仰头，看着帐子里他面前这些人，给出保证。
【铸钱需要用的矿石材料，园区也都有。没有也不要怕，我去周围郡探矿脉。等大秦通宝铸出来了，我再单独给你们铸一些金银的，保证世所罕见，能花能收藏。】
赵高闻言，立刻抢先占了位置，“王离将军在太原城盯着城防工事，到时臣率领护卫，随太子一同前去。”
他在咸阳的时候，就听闻了太子以声探脉的事，来了这里，看了那幅被太子随手一放的太原城资源地形图，对带上太子后面东巡充满期待。
赵高发誓，他有机会的话要带着太子走遍大秦，把所有大秦地图统统更新，记上大秦的全部矿脉。
别误会，他没有什么不轨之心，实在是看见太原城的地图之后，不看到太子把其他地方点亮，就分外难受。
小白看赵高，沉思起来。
【老师，您不督促这铸钱进程吗？】
赵高理直气壮回道：“殿下，我不通墨家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