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那几片倔强的枯叶终是落了下来,与其他早已安息的同伴们混在一起,堆在老槐树的孙子门前的石阶上。
天刚蒙蒙亮,晨光带着一层薄薄的冷意,透过稀疏的枝丫,在院中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推开门,一股清冽的空气迎面而来,夹杂着泥土和腐叶的味道,这是老槐村独有的气息,他闻了整整十九年。
院子里的落叶比昨日更多了,被夜风吹得聚成一小堆一小堆,像是无数个微小的坟蟊。
他习惯性地转身,从门后拿起那把扫帚,准备开始一天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仪式——清扫庭院。
这把扫帚的竹柄已经被磨得光滑,甚至有些地方泛着油润的光,那是他手心的汗渍年复一年浸润的结果。
他提着扫帚,走向院心,脚步却在走到一半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手中的扫帚上。
竹枝粗劣,绑扎的藤条也早已干枯开裂,这并非他记忆中祖父手中那把隐隐泛着灵光的传家之物,只是一把在村口王大爷那儿花三十文钱买来的寻常农具。
然而,就是这把寻常的扫帚,他却握了三年,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清扫着这个小小的院落,仿佛在清扫着某种看不见的尘埃。
昨夜井中送碗的那一幕,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那只碗沉入井底的决绝,那井水倒映出的、不再迷茫的星空,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迷雾。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每日清晨执帚而立,扫去的并非落叶,而是内心的不安与焦躁。
他以为自己是在履行一个神圣的职责,是在“守”,可实际上,他只是被这个“守”的动作本身给困住了。
手中的扫帚,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
它早已不是一件拦路的法器,而是一种执念的具象化。
是它,让他将目光局限在这一方小小的庭院,是它,让他误以为“守”就是日复一日的重复。
扫与不扫,本该由心而定,何时竟成了被责任驱使的枷锁?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他转身,没有再看地上的落叶一眼,径直走回了屋里。
他打开了堂屋里那口上了锁的樟木箱,箱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槐木香。
他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布料的颜色很奇特,似青非青,似灰非灰,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而古老的槐叶纹路。
这是祖父留下的槐布,据说是由千年老槐树的叶脉织成,水火不侵。
他回到院中,将那把普通的扫帚放在槐布中央,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将布的四角依次折起,把扫帚仔细地包裹起来,不露出一丝一毫。
随后,他又找来一根粗实的麻绳,在包裹好的扫帚上,不多不少,整整绕了三匝,打上一个死结。
整个过程,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像是在安葬一位故友,告别一段过往。
他不曾想过要将它埋入土中,也未想过付之一炬。
他扛着这被封印的“旧友”,走进堂屋,抬头看向那根粗壮黝黑的正梁。
他踩上凳子,用尽力气,将它高高挂起,正好对着院门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几步,仰头看着梁上悬挂之物。
风从敞开的院门吹入,它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便再无声息。
他知道,这不是放弃守护,而是守护的方式已然改变。
当守护的信念已经融入骨血,渗入灵魂,那么外在的仪式和法器,便不再是必需品。
守已入骨,何须再持器。
当夜,他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中,他站在一片广袤的土地上,他认得这里,是传说中早已化为废墟的幽都石林旧址。
然而,眼前没有嶙峋的怪石,只有一片刚刚被耕犁过的田野,湿润的泥土翻卷着,散发出新生的气息。
一位看不清面容的农夫,正牵着一头同样看不清模样的老牛,在田间缓缓犁地。
那巨大的犁铧划开大地,在犁沟深处,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光点浮现,像是埋藏在地下的星辰碎片,但旋即又被新的泥土覆盖,消失不见。
他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心中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无需再言,一切答案都在这片土地里。
就在这时,那远处的农夫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没有微笑,也没有言语,只是朝着他的方向,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是一种无声的肯定与交接。
他猛然惊醒,窗外已是晨曦微露。
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台,一株不知何时从石缝里钻出的新草,叶片上凝结着一颗晶莹的露珠。
在那露珠之中,似乎有一个极淡的倒影一闪而过,那是一个字的轮廓,转瞬即灭。
他看清了,是“嗯”字的倒影。
第二日,村里的孩童们在巷子里追逐嬉闹,跑过他家院前。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停下脚步,指着他家堂屋的房梁,好奇地问自己的母亲:“阿娘,他家为什么不扫地了?扫帚都挂起来了。”
那位年轻的母亲停下来,顺着孩子的手指看去,眼中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柔声对孩子说:“傻孩子,屋檐下挂着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男童似懂非懂,又问:“那谁来守着呢?没有扫帚了呀。”
母亲笑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手指向远处正在田间劳作的村民和耕牛,说道:“你看,那牛蹄走过的地方,泥土翻开,是不是也有光亮闪过?谁说那又不是在守护呢?”
他站在门内,隔着一道门槛,静静地听着这番对话。
他没有出声,只是看着院外。
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一些叶子被吹进了院子,打了个旋,又被另一阵风带了出去。
一进一出,一张一弛,如同这院落拥有了自己的呼吸。
当夜幕再次降临,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固执地站在院心,仰望那片被村子里的灯火映得有些发黄的星河,也没有再试图去倾听风中那些若有若无的低语。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给自己沏了一壶清茶。
风从梁下穿过,那把被包裹的扫帚偶尔会因风而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簌簌”声,像是故人的轻叹,遥远而温和。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内心的变化。
过去那种盘踞在心口的烙印般的责任感消失了,那股支撑着他日复一日的温流也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与宁静。
风过处,院中老槐树的叶底传来沙沙的低语,这一次,他没有费心去听,也没有应答的欲望。
一切声音,都只是这天地间自然的律动,与他无关,也与他同在。
他就这样坐着,茶水由热转温,由温转凉。
困意渐渐袭来,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徘徊。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风的低语,叶的摩擦,都渐渐远去,整个世界仿佛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深寂之中。
而就在他将眠未眠之际,万籁俱寂里,一个极其细微的、不属于风的动静,突兀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