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里话外皆是劝退之意，明晃晃的讥讽，字字如刀，将他还未成型的希冀斩了粉碎。
可随即他便在这满含讥讽的话语里捕捉到什么，眸色亮了起来。
多找几个？多？萧承在心中复盘，终于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一丝头绪：她是在意的。
萧承看着她，像获得了一丝甜蜜，眼里又燃起希冀。看来他得好好同她解释，她的害羞、她的躲闪、她的疏离，都是爱意。
季青妩从不是口不择言的人。此刻既然将话挑明，自然是经过十二分考量的。她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那些触碰于她而言，不过是令人窒息的桎梏。
就像湖面的冰上，那薄薄的、透明的、碎裂的冰块，多像她同萧承啊，哪怕再亲近，也融不到一起。
可眼前这人非但不退，反而愈发放肆起来。他目光锁进她眼底，像有万千道丝线缠在她身上，令季青妩根本无法挣脱。她强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颤：看够了吗？
萧承看着她，唇边扬起肆意的笑，眸光溺出水来，他道：不够。
他凝视着季青妩的眼睛，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刻一闪一闪的，像是有什么在跳动。
此刻，他想再赌一次，赌她此刻微红的脸庞，赌她看似平静却微微发颤的声音，赌她眼底那抹极淡的波动，是与他相同的疯癫。
他看着她的红唇，心脏再次鼓胀起来，我想亲你。
这话带着执念，未等她反应，他已俯身吻了上来，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在季青妩的唇边蔓延开。
还未来得及抬手推开，他便已退开半步，眼中噙着得逞般的笑意。
季青妩下意识抚上唇角，眉头微蹙。
萧承连眉眼都弯起来，嗯，没有了。
他的笑意越发明显，像是在挑衅，这话听着莫名刺耳，她何时有过这个意思。
季青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萧承没再言语，复又牵起她的手。
今日的路似乎比往常更远些。这处是宫里最开阔的景致——太液池一侧紧挨着御花园，广袤的湖岸上，一圈松柏身姿挺拔，虽枝叶上覆着霜，却依旧郁郁葱葱；另一侧被叠石假山占据，两条小径隐匿其中，一条沿着湖边蜿蜒开来，其中设有汉白玉栏杆，便于赏景，可此时寒风凛冽，并无游人在此驻足；另一条则深陷于假山石林间，铺着青石板。
从嘉禾宫主道转出，两条路径便如岔路口般铺开了。季青妩为避开往来宫人，自然选了隐在假山群中的小径。她只来过几次皇宫，这是她头一遭走这条小径。本以为能借假山遮挡着，悄然出宫，却没料到始终绕不出太液池畔。
假山嶙峋，常常遮挡住视线，只能偶尔透过石缝瞥见湖面。身旁的萧承始终沉默着，季青妩不经意抬眼，目光撞上萧承的下颌，察觉到她的注视，男人迅速转头，目光交汇的瞬间，季青妩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挪开视线，她不想与他说话，只能在心中暗自吐槽：这男人到底能不能意识到此刻已经迷路了？还是故意领着她在这里转圈？她分明记得宫门口该在太液池东侧，可这路长得没尽头，假山石间，连个人影都没有，她与他在这迷阵里绕了许久，连湖面的方向都快要认不清了。
这般想着，她不自觉地蹙起眉，在寂静的假山林间，步子迈得急迫起来。萧承始终走得不急不缓，她不自觉地侧目，目光再次不期然地撞进萧承的眸中，他依然是一副沉稳模样，只是唇角微弯，漾出似有似无的笑意。
季青妩再次避开他的视线，心中暗自懊恼：那双眼睛实在太过明亮，她避不开，躲不过，与他再说不了一句话。
太液池畔的假山群果然是个迷阵。连着好几个弯，眼前仍是怪石拦路，只能偶尔透过缝隙，才能辨出湖水的方向。萧承始终镇定自若，没有半点要提点她的意思。
倒是季青妩，几次三番地抬头，目光与萧承相撞，她不知该如何避开那双眼睛，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只是心里莫名地生出一团火。
终于，在拐过第四道弯时，狭窄的青石阶变得开阔起来。两侧的假山也渐次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修剪齐整的冬青篱墙，枝头开着少见的红梅。
许是因着太后寿宴，连这条小路都装扮得喜庆——冬青树上缠了红绸子，屋檐下挂着琉璃做的福禄寿喜坠子，阳光洒下来，地上都是金色的光斑。
季青妩这才意识到，自己终于绕出了假山群。
远处传来丝竹声，其中混着女子环佩碰撞的声响。季青妩下意识抽手，被萧承攥得更紧。
走出冬青篱墙，抬眼间，前方视线所及之处，一弯碧水从一座亭台边蜿蜒而过，正是太液池的支流汇聚而成的曲水亭。
亭子四周悬着二十四盏鎏金莲花灯，亭内雕梁画栋，地面绘着寿桃纹样，中央摆着鎏金香炉，袅袅青烟中，数十位公子贵女正围坐着，把酒言欢，言笑晏晏。水面上还漂着彩纸扎的莲花，上游有宫女把盛着酒盏的漆盘放进溪水，酒盏里漂着蜜枣，顺着水流往下漂向宾客身旁；下游有位穿着鹅黄襦裙的贵女，正用筷子拨弄酒盏里的蜜枣，细细一看，正是沈黛南。
走错了。季青妩低声开口，迅速转身，却被萧承按住了肩膀。她抬头就撞上他微微扬起的下颌，他唇角还噙着狡黠的笑，却故意不看她，故意回避她的视线，原来这人早就算计好了。
然而下一刻，萧承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后退了半步，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两人衣袂虽近，却不再相触，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他知她处境微妙，未行大礼前，总要替她顾全体面，免得旁人对她指指点点。
萧承这番君子守礼的姿态，季青妩看在眼里，直犯恶心。
见此，她试图再拉开些距离，萧承的手却已经悄然抵上她后腰，牢牢箍住她。他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会唐突，又让她无法彻底脱身。
行走间，两人衣袂若即若离，时而轻触，时而分开。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却不发逼仄，季青妩只能保持提步向前的姿态，偏头避开他的目光，不再言语。
萧承忽然低笑出声，他低下头，道：想什么呢？
他的声音低哑中带着一丝魅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着她的耳廓，在耳边呢喃。
想毒死你。
萧承听着她的牢骚，眼睛微微眯起来，又低笑出声。他的声音低低的，听起来越发诱人。他心里似裹了蜜，似乎他们之间若即若离的距离，已被什么东西填满。
季青妩被他半推半引着往前走，曲水亭里起初还飘着丝竹声与欢笑声。可随着他们越走越近，不知谁喊了句 那不是萧将军吗？身边那位……原本喧闹的亭中突然安静下来。片刻后，隐隐约约传来私语声，季青妩只感觉如芒在背。
她下意识想推开萧承，但男人丝毫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别躲。他的声音混着亭中丝竹，低低落在她发顶，今日你是奉旨赴宴的季家女，我是护驾的臣，本该同路。
他看似句句在理，但话里话外，分明是要将两人绑在一起。季青妩愤愤不平，却听萧承继续道：何况……顿了顿，他望着前方，笑意渐深，旁人若看见你我这般生疏，怕是要疑心你我不合。说着，他的指尖轻轻摩挲她后腰，像是安抚。
萧承语气坦荡，言之凿凿，将他的伪装功夫发挥到了极致。可季青妩听着他的每一个字，都恨不得当场手撕了他。
越是靠近曲水亭，气氛越是诡谲。尽管丝竹声如旧，却掩盖不住弥漫在亭中的冷意。数十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季青妩能清晰感受到那些视线中的揣测与轻蔑。
萧承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留意到季青妩涨红的面颊，便满意地勾起唇角：“瞧，好些眼睛都黏在你身上。莫不是你今日簪子太亮眼？”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像是寻常情侣间的调笑，落在季青妩耳中却无比刺耳。
季青妩牙关紧咬，萧承忒会将她架在火上烤。那些投来的目光里，有掩在翡翠团扇后的讥诮笑意，有老夫人拧着眉上下审视的打量，更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嫌恶与嫉恨。
那些藏在华服与珠宝后的目光里，有多少是在笑话她 “高攀” 萧承，又有多少是在暗讽她 “狐媚”？
明明这场宴会不过是太后特许的私宴，是女眷们堆在一起凑趣的，又偏偏引来了京中的官家子弟，硬是热闹得像个七夕庙会。
萧承瞥了眼她泛红的脸颊，见她露出走神神色，又道：待你成了萧府的主母，这些眼光，只会化作贺礼里的金箔，一张比一张灼人。
他语气亲昵，像哄着自家娇妻。可当季青妩侧过头，看他那如狼般的眼神时，才发觉他此刻的笑意分明不达眼底。
此刻，落在她身上的还只是讥诮与打量，若她真成了萧府的主母，周遭便只剩下比较与不屑了。比较家世、容貌、才学……没有一项是能让她胜过旁人的。
两人踏入曲水亭时，亭中或明或暗的目光如针般刺来，季青妩背脊微僵。萧承却从容上前半步，指尖虚虚护在她腰后，朗声笑道：太后寿宴的好日子，诸位怎么都这般安静？
萧兄。一位着绛紫锦袍的公子当即笑着迎上来，可算把你盼来了！你身边这位便是季家的……
萧承不待他说完，便含笑打断：程兄好眼力。
他的手依旧虚扶着季青妩腰际，没有丝毫避嫌的意思，任由众人打量。他环视亭中轻慢的目光，声音清朗：本官今日原是带未婚妻来沾沾喜气，倒不想...反成了诸位的景致。
程小侯爷抚掌大笑：好啊！瞒得我们好苦！他转头对众人道：诸位可都听见了？咱们萧将军总算要成家了！说罢又凑近萧承低语：难怪前几日找你吃酒都推脱，原来是忙着陪佳人。
季青妩耳尖微红，却见萧承坦然受了这调侃，还顺势接话：程兄既知我心意，今日这贺酒可要备得厚些。
亭中气氛顿时热络起来，不少与萧承交好的世家子弟纷纷上前道贺。季青妩垂眸盯着他腰间的玉带，耳边尽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溢美之词，指甲慢慢掐进掌心。
青妩！沈黛南从席间霍然起身，快步迎上前，全然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一把拉住季青妩的手，来我旁边坐......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视线扫来。沈黛南目光在萧承冷峻的脸上打了个转，顿时讪讪地松了力道。
季青妩反握住沈黛南的手腕：黛南。她眉眼弯弯，声音清亮，多日不见，你气色更好了。
说着，季青妩转身朝萧承福了福，借着俯身的姿势，她冲他笑了笑。见萧承剑眉微蹙，她又撇了撇嘴，露出几分委屈神色。萧承微挑眉峰，终究是一软，转身便与程小侯爷等人叙话去了。
因着方才萧承当众表明的态度，席间贵女们虽眼底仍有深意，面上却纷纷堆起笑来。各种话漫过来，什么 “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直听得季青妩后槽牙发酸。
她正低头拨弄浮枣，斟酒的丫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壶嘴倾斜溅上了她的裙尾。
奴婢该死！宫女慌忙跪下。
季青妩与沈黛南交换了个眼神，便在宫女引领下往厢房而去。
暖香阁位于曲水亭后的小院内，四周种满绿梅，冬日飘香满园，比曲水亭内的景色要美上许多。
郡主，您瞧瞧那褚殷殷，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也敢往这凑？
季青妩刚解开腰间的系带，忽然有女子轻笑声响起，那声音里含着嗲怪与轻蔑，听得人心烦。
她嫡姐可是为朝廷立过功的，你在这儿拈酸吃醋有何用？
这回应之声威严中带着几分慵懒，正是昭华郡主与其跟班江映蓉的声音。季青妩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无意偷听别人私语，只加快了更衣的速度。
可那声音依旧萦绕在耳边，不肯散去。季青妩想起自己也在这宴会上被人审视，便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系带。
功臣？江映蓉突然发出嗤笑，郡主，您说谁不知褚秀秀那点龌龊事？诗会上抛个媚眼，让三位公子为她争风吃醋；上元节摘朵花戴，让先太子追了她三条街。仗着张狐媚子脸，把半个京城的公子哥儿都勾搭遍了。这种祸水，死了才叫清净！
宫尚欢没有说话，但她的脚步声已经停在了原地。
江映蓉忽又压低声音，阴恻恻道：还有那季青妩！罪臣之女也配攀高枝？不过是仗着几分狐媚子手段，竟真让她勾住了表哥！
她越说越激动，说来也是可笑，当初表哥还准许我给她下药呢，我就该多添两味...您说，要是她知道这事...
住口！休要胡说！
江映蓉的嘴突然被捂住，宫尚欢朝江映蓉呸了一声，低声骂道：你敢污蔑萧将军，好大的胆子！
江映蓉扒开她的手指，不服气道：郡主，咱们都说的是实话。那药可是从表哥药方库里拿来的，那库里严得很，若不是他授意，我连药渣子都摸不着...
放肆！昭华郡主突然厉声呵斥，萧家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江映蓉慌忙噤声，却仍不死心地嘀咕：横竖...很快就要喊她嫂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