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宜阳破碎的尸身在崖底被找到,满城戒严,呼延珏和姜硕皆被传问话,可问来问去,两人始终是一个说法,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又因身份特殊,不能久扣,待摄政王查到杀手出自瑶阙之时,便立刻悟出了宜阳自寻杀手绑架之事。
如今情势,能不能查到背后真凶尚且不可知,但是公主自寻杀手劫夺自己破坏和亲的真相若被揭露,那将是更大的丑闻。
摄政王心中自然有怀疑的对象,可此事却不能再查下去了。故而以路匪定案,将呼延珏与姜硕的禁足彻底解除。
禁足是早上解的,呼延珏与廖鹰见面是约在黄昏的。廖鹰步步登上约好的临江台,在最高处的开阔处瞧见了早在等候的呼延珏,但见其气定神闲,正摆弄着面前的两盏白瓷杯。
“你的嫌疑洗脱了?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约我见面,是想把我也牵扯进来,彻底变成你的同道?”
廖鹰与呼延珏对向而坐,自然而然地接过呼延珏递过来的茶盏,口里说着质疑,面上却带着笑。
“见面礼都收下了,你就应当信我才是。他们大概已经查到,杀手是那位公主自己寻来的,还是出自大梁的皇家暗卫。比起死了一个公主,大梁内部的问题才更要紧,他们没时间与我纠缠。”
呼延珏递了茶盏予廖鹰,才腾出手将自己的茶添满,抬眼向廖鹰笑道:“至于你,他们若问,我自有一番说辞,不必担心他们怀疑到你身上。”
“你不会是想告诉他们,你需要求娶一位公主,既然宜阳死了,那年龄适宜的公主,只剩下我。你约我见面,是要问我,愿不愿跟你回西夜?”
“有什么不可以吗?”呼延珏此时的笑,恰说明了廖鹰猜想正中其下怀,这下尴尬的人成了廖鹰。
“如果硬要说,的确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这样不会太缺德了吗?前一个和亲对象尸骨未寒,就开始物色下一个了,还是个有夫之妇?”
呼延珏朗声一笑,“大丈夫不拘小节。只要能带你回去,和亲,或是其他说辞,都只是为达目的的借口而已。”
廖鹰点了点头,算作认同,“你帮了我,我自然会回报你。所以你的条件,就是跟你回西夜?”
“不错,你意下如何?”
呼延珏认得坦荡,廖鹰却尚有自己的打算,故态度犹疑道:“不是不可以,但是有太多事情我尚且不知,还得麻烦你,先替我解惑才行。”
呼延学着廖鹰的态度,语气暧昧道:“不是不可以,但是付出与所得总要两下相衡,我为你解了惑,那我要的条件,也会水涨船高的。”
廖鹰不假思索,“这可以。”
呼延珏拊掌赞道:“好,你这性子很好,痛快。比大梁那群只会说假话和废话的蠢货好多了,他们自以为聪明,能糊弄了我,可我难道就是傻子,能够受他们摆布?”
言及此,呼延珏忽得软了语气,向廖鹰道:“他们不信我,就如他们不信你一般,你为他们上战场拼杀卖命,可他们又是如何对待你的?我则不同,我天生便会相信你,帮助你。”
廖鹰摇头笑道:“你不必引导我,比起他们,我的确更认同你。说不上缘由,也许就是如你所说的,天生如此。可这也不意味着,你提出的任何条件,我都会接受。”
“当然,我提出的条件,是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利的,你我既为同道,那我便不会害你。” 呼延珏言语稍顿,举盏饮茶,目光却死死盯着廖鹰不放,正如苍鹰盯紧了自己的猎物,步步为营,紧追不舍,“你最想知道的,该是你的身世,那我便直言了,你就是西夜圣女明妲的外孙女,我的亲表妹。”
廖鹰早有此猜测,可呼延珏出言证明此事,一切尘埃落定,廖鹰还是不得不心觉震颤,“你是说,我是西夜皇室?我的外祖父,是西夜先皇?”
呼延珏却摇头笑道:“你的外祖母是圣女明妲不错,可外祖父却不是西夜先皇。你的母亲是圣女明妲出逃至大梁边境,与一个大梁侠客所生,因此你只有圣女血脉,无皇室血脉。这也无碍,圣女在西夜的地位与国君等同,比起普通王室,圣女后人,还要更尊贵些。”
“西夜圣女的地位竟如此之高吗?在大梁,国君便是唯一至尊。”
呼延珏笑意更深,出言解释,“圣女是你们大梁的译名,并不能表达西夜的真实意思,我想该译为战神,才更加妥当。”
圣女明妲,战神明妲,这位西夜传奇女子,自己的外祖母,究竟是为什么要夜奔离宫,离开她为之战斗的故国呢?
“那便更难让人相信,既然是西夜战神,那她为何要出逃,宁可到大梁来隐姓埋名,与一个江湖侠客诞育子嗣?”
呼延珏将盏中茶一饮而尽,又添一盏,轻叹一声道:“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圣女本是驯鹰女出身,列属平民,西夜贵贱不通婚,若不是那场倾国之战,她是绝无可能进入西夜皇城,嫁给西夜国君做皇后的。可她的不幸恰恰就是源自于此,她若是一心做个领兵的将军而非真心爱上了我的祖父,或许还能过得更快活些。”
廖鹰听得认真,呼延珏也就娓娓道来。
“西夜承平,她为皇后,很快生下了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原本一切很顺利,可我那祖父到底是个不甘寂寞的,不甘心一生只守着一人,早就动了纳妃的心思。世间夫妻再怎么样的情比金坚,一旦存了此心,势必不会有好结果的。圣女的心境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只知她出逃的前两日,我的祖父一口气册封了三位妃嫔,其中一位还是有孕在身的。”
廖鹰撇了撇嘴,想说的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那你这位祖父还真是不怎么样,圣女勇武,竟然没把国君砍死?”
呼延珏不怒反笑,赞同道:“我也这么想,祖父能力也算不上出众,祖母若如此做了,一劳永逸,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这回不自在的是廖鹰了,张了张口,不无尴尬地接口道:“。。。那毕竟是你的祖父。”
呼延珏不以为意地一摆手,“不重要,无论国君是我的祖父还是祖母,只要不影响我继任国君,都不重要。”
廖鹰无言以对,只能点了点头,赞他道:“。。。你倒是豁达,那然后呢?”
“圣女出逃,失踪十二年,是西夜再度被大梁及西域诸国围剿,寡不敌众时,才回到西夜军中的。只可惜,天不佑西夜,圣女再度取得大胜,却在此战中受了重伤,未过多久便过世了,只将尚且年少的叔父托付给了父亲照料。”
“我们也是从叔父口中得知,圣女曾在边境与一大梁侠客结缘,还育有一个女儿,只是因战事再起,二人分离,这个女儿也便留在了大梁境内,跟着她的亲生父亲生活。”
廖鹰听到此处,眼瞳中忽得出现了难得的动容,接话道:“这个女儿便是,我的母亲。”
呼延珏见廖鹰模样,声音也愈加温柔,“不错,叔父在西夜站稳脚跟后,也曾去寻找过这位小姑姑,可战乱之后,小姑姑音讯全无,竟是半点踪迹也没有打听到。直到十四年前,边境传来圣女复活的传闻,叔父认为是小姑姑的下落有了线索,便启程前往大梁寻找,自此,便不再回过西夜。”
廖鹰一面回忆着一面接口说道:“十四年前,是我第一次吹响骨哨的时候。那时候我遇到了路匪绑架,本意只是想唤母亲来救我,可骨哨一响,便自四方来了无数飞鹰救我,我当时也吓了一跳。”
“自此之后,母亲再不准我吹响骨哨,同我说恐有杀身之祸。果不其然,不久之后我与母亲便遭遇了几番追杀,不得不东躲西藏。再后来母亲在逃亡中受了伤,我们无力再逃,却绝处逢生,竟然遇到外出公差的父亲,救下了我们,母亲便将我托付给了父亲。”
廖鹰也后悔过,如果那时候,没有离开母亲呢?也许母亲就能活下来。即便不能,那她们母女二人,起码可以死在一处,而非各自孤独。
可那时母亲的话,叫她无法拒绝。
母亲说,她的母亲很早就离开了,她甚至难以回忆起母亲的模样,后来她的父亲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没过几年,也过世了。她十二三岁时,就一个人在这江湖上飘零,没有人教导,没有人保护,吃了很多亏,走了很多弯路,她不希望她的女儿,也过得这样颠沛流离。
廖鹰被说动了,她想再怎么样,父亲也是她的血亲,会教导她,保护她,她会有一个安稳的地方住着,等着母亲处理完这些事情,再来寻她。只是后来的一切,皆不是她所期望的样子。
“追杀母亲的人,是大梁人吗?” 廖鹰沉默片刻,忽得抬头如此一问。
“不止,西夜圣女无论是留有传人,还是死而复生,对大梁与西域诸国来说,都是灭顶之灾,他们都不能容许你母亲与你活着回到西夜。”
难怪,难怪自己与母亲先前只是偶尔遇到些地痞土匪,却在自己吹响骨哨之后,面对了几波江湖上专职杀手的追杀。难怪母亲武功已算卓绝,却为了保护自己,几番受伤,最终被害而死。
呼延珏看着廖鹰神色悲戚,接口劝道:“我知道,你的太后阿姐很会做些姐妹情深的表面文章,你自然更信她几分。可我问你,若她知道你是敌国圣女之后,还会待你一如往昔吗?你能保证她不会像那些恨你惧你的大梁杀手一样,到处追杀你吗?只有回到西夜,你才是安全的。我才是最值得你信任的人。”
廖鹰心绪翻涌,看着新茶上升腾的热雾,眼前竟有些模糊起来,“可我信任你,就意味着,我必须接受,是我害死了我的母亲,是我亲手杀死了我的舅舅。”
“不。” 呼延珏否认得坚决,“你只是想保护你自己,又有什么错?错的是那些欺骗你,伤害你的人。”
廖鹰轻笑一声,反问道:“那你就不会欺骗我,伤害我吗?”
“。。。” 呼延珏没有答案,亦或是,他有答案,但心里明白,那不会是廖鹰想要的答案,所以开不了口。
廖鹰倒反似释怀一般,笑道:“你做不到,毕竟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呼延珏默然良久,复又抬起眼睛,直望着廖鹰,只是此次却没有那股子追逐猎物的志在必得,反而是难得的清明恳切,“到那时候,你也可以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