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不再是外界侵袭的寒意,而是从骨髓深处、从灵魂核心弥漫开来的永恒冻土。它如同无形的液态氮,随着生命力的疯狂流逝,注满了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间隙。那贯穿胸膛的剧痛,在极致的寒冷中逐渐钝化,最终转化成一种更深沉、更无可抗拒的、拖拽着她整个存在不断向下沉沦的虚无。
林蔷薇的意识,在这片绝对寒冷的侵蚀下,如同暴露在暴风雪中的最后一盏油灯,火苗被压缩至豆粒般大小,在呼啸的绝望寒风中疯狂摇曳,光芒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湮灭于永恒的黑暗。
她能清晰地“听”到——那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生命本源在彻底沉寂前发出的、直接震荡在意识层面的哀鸣——自己蓬勃的生机被强行抽离时,那细微而持续的“嘶嘶”声。像一个被戳破的、曾经饱满的生命气囊,所有的活力与热度,都正无可挽回地泄漏、干瘪。
视线如同蒙尘的镜片,不可抑制地失去焦距,变得昏暗、模糊,视野边缘被浓稠的黑暗不断蚕食。眼前,母亲林凤芝那张近在咫尺却远隔生死与数据的脸,那双流淌着冰冷绿色数据洪流的眼眸,都像是隔了一层不断增厚的、灰暗的毛玻璃。连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数据流光,也失去了刺目的锐利,化作了遥远彼岸模糊晃动的、毫无温度的光斑,如同溺水者在沉没前看到的、水面上扭曲摇曳的最后光影。
她下意识地——或者说,是这具残躯在彻底屈服前,最后一丝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本能——想要移动手臂,哪怕只是抬起一根手指,想去触碰,想去确认,奢求能从这残酷的现实中,捕捉到一丝哪怕注定是虚假的、属于过往的温暖。
但……做不到。
一种沉重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僵硬与麻木,正以胸口那狰狞的伤口为源头,向着四肢百骸冷酷地蔓延、固化。她无比艰难地、用尽最后一点对脖颈肌肉的控制力,低下头,用已然涣散、仿佛蒙上浓雾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胸膛。
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尚存感知者灵魂冻结。
以那几条铂金脐带刺入的恐怖创口为中心,淡银色、闪烁着非人寒光的铂金结晶,不再满足于细微的纹路,而是如同某种拥有邪恶生命的、贪婪的金属菌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酷而执拗地在她苍白的皮肤上“生长”、“绽放”。
它们已经形成了清晰的、具有实质厚度的晶体板块,边缘锐利,不规则地交叠、增生,如同冬日窗户上肆意蔓延的冰花,只是这冰花是由冰冷的金属构成。这些晶体板块折射着陈列馆内恒定不变的、毫无暖意的惨白灯光,散发出一种死寂的、令人绝望的光泽。这片不祥的结晶区域正在无情地扩大,如同极地冰盖吞噬温暖的海洋,冷酷地侵吞着周围尚且残存一丝温热弹性的“土地”,向着她的肩膀、锁骨、腹部……甚至,正沿着她纤细的脖颈,如同致命的藤蔓,向上攀爬。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下巴处的皮肤正在迅速失去所有知觉,变得如同覆盖了一层冰壳,僵硬、冰冷,仿佛那已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濒死的体验如同被投入永无止境的深渊。她的意识时而如羽毛般轻飘,悬浮于肉体之上,冷眼旁观着自己逐渐结晶的躯壳;时而又被无形的巨力拖拽回那具正被金属吞噬的牢笼,感受着每一寸血肉被冰冷侵占的细节。五感在崩坏,又在崩坏的边缘扭曲地放大——她仿佛能“听”到细胞在铂金侵蚀下哀嚎、碎裂的细微声响,能“嗅”到生命腐朽时散发出的、混合着铁锈与虚无的冰冷气味。时间失去了线性,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永恒酷刑的切片,她在其中反复品尝着希望被剥夺、存在被否定的极致苦涩。
记忆的碎片如同溺水者肺中最后的气泡,无序地上浮、破裂。童年时母亲温暖的怀抱、训练场上挥洒的汗水、顾夜寒沉默却坚定的背影……那些曾经支撑她活下去的珍贵瞬间,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玻璃渣,在她即将熄灭的意识中翻滚、切割。她想要抓住它们,哪怕只是一片幻影,可每一次徒劳的尝试,都只让绝望的寒冰更厚一层。她甚至开始怀疑,那些温暖是否真的存在过,抑或只是大脑在彻底停机前,施舍给自己的最后一场残酷骗局。
更为可怕的是,她感觉到“自我”正在溶解。名为“林蔷薇”的个体边界在模糊,如同滴入墨水的清水,迅速被周围的黑暗与冰冷同化。她挣扎着想要记住自己是谁,为何而战,为谁而坚持,可那些定义她的情感、信念、执念,都如同掌中流沙,越是紧握,流失得越快。一种庞大的、非人的空无,正从内部啃噬着她的核心,那不是疼痛,而是比疼痛更令人崩溃的——存在的消解。
视觉进一步暗淡,如同电压不稳的灯泡,最后的光芒在明灭间挣扎。耳边那些原本遥远的警报声、清理者沉重的脚步声,都仿佛隔了一层越来越厚的、冰冷的水壁,变得扭曲、模糊不清,最终,如同退潮般,彻底沉寂下去,被绝对的静默所取代。
世界的一切声响,正在决绝地离她远去。
随之一起远去的,还有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温度,指尖残存的微弱触感,以及……那曾经如同北极星般指引她穿越无数绝境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在意识最后的光亮即将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碾碎的刹那,一幅画面,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清晰度,穿透了重重绝望壁垒与刺骨冰冷,无比鲜明地、如同最后的馈赠或残酷的对比,浮现在她脑海那即将永恒黑暗的“屏幕”上——
是顾夜寒。
不是那个在纹章囚笼中燃烧自己、最终化作永恒铂金雕塑的决绝身影,而是更早之前,在“巢穴”安全屋那幽蓝、静谧的“锈茧”维生液中,他陷入沉眠时的模样。
他安静地闭着眼,面容被部分银白的结晶所覆盖,显得有些陌生,甚至带着非人的诡异。然而,在那凝固的表象之下,却奇异地透出一种摆脱了所有尘世痛苦与内心挣扎的、近乎神性的平静。他胸膛深处,那一点微弱的、代表着他生命最后执念与守护誓言的幽蓝光芒,如同无尽暗夜中唯一坚守的孤星,固执地、顽强地、一下又一下地闪烁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对不起……
一个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念头,如同即将燃尽的烛芯迸发出的最后一点火星,在她即将被冰冷与黑暗彻底淹没的意识深渊中,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对不起,夜寒。
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到。
没能救出母亲,没能兑现那个一起回家的、遥远得如同幻梦的承诺,甚至……不能再回去,再看你最后一眼了。
辜负了你以生命为代价的牺牲,辜负了你沉默却如山般厚重的守护。
真不甘心啊……
但这汹涌而起的不甘,如同投入冰海的火种,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丝悲鸣,就被瞬间涌上的、更加浓稠厚重的绝对黑暗所淹没、扑灭。
最后一点维系着她与清醒世界联系的、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承受不住这双重碾压的重量,铮然断裂。
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思绪,所有的光明与声响,所有的爱与痛,都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向内坍缩,最终凝聚成一个渺小的、如同针尖般、随时都会彻底湮灭的……微弱光点。
整个世界,在她“身后”轰然关闭,沉重的闸门落下,隔绝了所有。
寂静。
死一般的、连时间都仿佛凝固的绝对寂静,如同厚重的茧,包裹了她。
冰冷。
深渊般的、连思维都能冻结的无尽冰冷,如同贪婪的巨兽,吞噬了她。
仿佛沉入了连星光都无法抵达的冰海最深处,身体与意识都在失去所有参照,不断向下坠落,坠落……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触感,没有边界,只有永恒的、虚无的黑暗与能将灵魂都冻裂的寒冷。
这……就是最终的结局了吗?
意识最后的那点微光,如同耗尽了所有灯油的烛火,火苗徒劳地、轻微地摇曳了一下,仿佛在进行着最后的告别……
……然而,它终究,并未完全熄灭。
还残留着一点,比灰烬余温更加微弱的,比蛛丝更加纤细的,连“存在”本身都难以确定、仿佛随时会消散于无形的……悸动。
但那一点点的、顽强滞留在无边黑暗中的东西,还能被称之为“生命”吗?
或许,它只是死亡铁蹄彻底踏碎一切前,灵魂不甘彻底消亡所发出的……最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回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