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晚风卷着未散尽的潮气,带着一丝草叶被碾碎后的青涩,和焦木特有的、带着点呛人的味道,从那扇残破的窗子里,一阵一阵地灌进来。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快要下雨的颜色,云层低得像是随时会掉下来,蹭脏人的头发。远处偶尔传来几声不近不远的鸟叫,又很快被这片破败吞没,让这间小屋安静得有点过分。
思琪还伏着身子,额前的碎发随着她平稳的呼吸轻轻拂动。她的指尖没有真的触碰画布,只是在上方一点点地游走,像是要用指尖的温度,把这幅“12人画”的每一个轮廓,重新拆解,再拼进自己的脑子里。
她不说话的时候,那个瘦削的背影看起来比谁都要专注,有一种要把时间都堵在这幅画里的、固执的劲儿。
时川在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刚才南枝还在的时候,屋子里好歹有点属于成年人的、客套的交谈声,没那么尴尬。现在南枝走了,思琪又沉默地埋头研究着那幅画,剩下就是他……和砚雪。
气氛像是忽然被谁抽走了所有的声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
他偏过头,偷偷看了眼砚雪。她正站在角落里,看思琪看得出神,半张脸藏在窗外透进来的、最后那点微弱的天光里,眉眼安静得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
时川没由来地,就想起了四个小时前。
那个带着点荒唐、甚至他自己都没想清楚是怎么开始的……拥吻。砚雪靠得那么近,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像是薄荷糖在舌尖上刚要化开的那一下,又凉又甜。
他猛地咽了下口水,感觉自己的耳根,只是蹭着冰凉的墙皮,都能发起烫来。
“那……那个……喝咖啡吗?我去买。”
他终于没忍住,像是要把这股快要憋不住的、莫名的燥热从嗓子眼里硬挤出去。声音一出口,才发现干巴巴的,一点也不自然。
砚雪显然没跟上他的思路,思绪被他这句突兀的话,硬生生从那幅画上拽了回来。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一缕发丝从肩头滑落。“啊?时川……你在喊我吗?”
“哦……对。”时川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笑得无比局促,“我想去买三杯咖啡……你们,要不要?”
“那……要不来一杯吧?破费了,时川。”砚雪被他这副样子逗得有点不好意思,嘴角轻轻弯了起来,像晚风里忽然亮起了一盏小小的、昏黄的路灯。
屋子里的空气还是那么潮湿,但因为这句再普通不过的话,竟奇妙地多了一点“人味儿”。
就在这时,思琪突然开口。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小小的、锋利的刀,把两人之间刚刚缓和下来的那点僵硬呼吸,又给割断了:“等一下。”
“啊?”时川被她这句突兀的话弄得一怔,反射性地嘟囔,“哦……你不要加糖吗,思琪?”
“不是。你过来看。”
思琪转过身,抬起头,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她没给时川留下任何多想的时间,就伸出手,准确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指尖有点凉,还带着刚才伏身太久沾上的、细微的灰尘味,就那么软软地、却又不容拒绝地,贴在了时川的皮肤上。
她就那么拉着他,往画前走去。两个人的影子,被门口泄进来的那点微光拉得很长,叠在焦黑的地面上,模模糊糊的,分不清是谁拉着谁,还是被谁拽着。
思琪停在画前,抬头,眼睛里清晰地映着那幅熟悉又陌生的“12人画”。她离得很近,呼吸都像是要吹在画面上了。
时川有点恍惚:她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当着砚雪的面,揭穿这幅画“死而复生”的事?还是……这画本身,有哪里是假的?
他还没想明白,就听见砚雪也走了过来。她的脚步轻轻踩在被烧糊的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像是谁在他们耳边小声地咳嗽了一下。
“思琪,怎么了?有……有什么发现吗?”砚雪低头看她,目光温和,又带着点被这种气氛感染的紧张。
思琪没有立刻说话。她的手指缓缓抬起,在画布上方悬停了几秒,最后,停在了那个角落里的小男孩身上。
画面里,那个小男孩笑得干净又柔软,有点像只坐在湖边的小鹿,眼睛晶亮,头发乱乱的。旁边是那片波光平静得像镜子一样的湖面,把十二个人都映得有点不真实。
空气忽然沉了下来。砚雪也跟着把脸凑近,一缕发丝从她颊边滑落,蹭过时川的手背,凉凉的,像一条很浅的、不动声色的河流。
“……没什么区别呀,思琪……”砚雪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也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轻颤,“是这个小男孩……他怎么了?”
思琪没有转头,眼睛还死死地盯着那双稚嫩的、停格在画布上的笑眼,像是要从那片早已干涸的颜料里,把什么丢失的碎片,一点一点地捞出来,嵌回她脑子里某个被火烧过的角落。
小屋外,风又起了一阵,把远处的云吹得翻了个面。夜色,正一点一点地沉下来,黏在破碎的窗框上。
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就像这幅画里没说尽的秘密,正悄悄地呼吸着,在黑暗中,变得越发清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