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介望着眼前的一切,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开始很认真地怀疑,自己到底还在不在地球上。或者,他此刻所在的,是一个不知在哪个时间节点被悄悄偷换了概念的、荒诞的平行世界。
他的右手边,那位扎着松松垮垮丸子头、嘴角还沾着一点奶油蛋糕屑的中国女孩,正把自己蜷成了一只受了惊的小猫,时不时地还要鬼鬼祟祟地转过头,朝某个方向警惕地张望一眼。
他的左手边,一个看起来并不怎么强壮、甚至可以用“单薄”两个字来形容的年轻男生,正用一种既笨拙又近乎虔诚的姿态,将他怀里那个同样可爱的女孩子搂得死紧。
那女孩手里的应援棒已经掉在了铺着厚实地毯的地板上,还在固执地闪烁着浅蓝色的微弱光芒。那光透过她半湿的发丝,在两个人的唇边氤氲出了一层极其细小的、暧昧的水汽。
那是一个吻,却又不完全是个吻,更像是一种在极致的手足无措之下所催生出来的、笨拙的保护。
而他的正对面,SoRA女团正在舞台上跳着她们练习了四年的、整齐划一的舞蹈。四个人的步伐踩得像刀子一样利落。
偏偏,那个一直站在最中央的、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子,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沉重重物给猛地击中了似的,在那个瞬间愣了不到两秒,又慌乱地跟上了节拍。可她的脚步还是慢了半拍。
镁光灯无声地照耀着。台下几百双眼睛里藏着的那些疑惑和骚动,就像无数细小的、看不见的火星,“滋啦、滋啦”地烧进这个本该完美无缺的夜晚。
浩介的目光从台上转到林音的脸上,又落在那对还“亲吻”着的小情侣身上。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谁强行按进了一杯正在不断冒着气泡的冰镇苏打水里。
“真精彩啊……”
浩介低声地感叹着,舌尖碰到齿根,还残留着刚才那杯红酒的涩和那块蛋糕的甜。
三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值了,太值了。
他一个在日本独自一人读了六年书、孤独到常常会在深夜里对着便利店里那份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塑料饭盒发呆的家伙。
忽然,浩-介就有了一点想跟眼前这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不管不顾地“放飞”一次的冲动。
他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场馆天花板上那些正在不断滚动的绚丽灯光,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吧,谁还不是一颗没头没脑的、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炸开的炮仗呢?
他抄起桌上那瓶还剩下大半的红酒,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擦过他的喉咙,辣得他眼眶一热,心头却奇异地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
下一秒,浩介就将那半瓶红酒“哗啦啦”地尽数倒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冰凉的、带着浓郁果香的液体顺着他的发丝滑到了他的脖子里。那股浓烈的酒香混着休息室里冰冷的空调冷气,像一只没能收住自己脚步的、顽皮猫的爪子,挠得他心里痒得发狂。
“太凉快了。”
浩介弯了弯眼睛,轻声地笑了出来,像一个刚刚才从某个密不透风的笼子里被放出来的快乐孩子。
接着,他也没再多想,提起桌上另一瓶还没开封的红酒,脚步已经有些发飘地走出了这间VIp休息室,走进了那片与他只隔了不到五米的拥挤人潮里。
他听见舞台上那个女孩子正唱到那句:“I dont want a boy, I need a man——”
灯光闪烁,红酒瓶子被他高高地举了起来。那琥珀色的晶莹液体,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盛大雨,尽数洒向了那一片正仰着头看着舞台的、攒动着的人群。
刚开始,人群里还有人抖了抖自己的肩膀,以为是天花板上的空调漏水了。
可很快就有人看见了那个穿着简单的白t恤、头发还滴着酒水的青年,正笑得有些疯癫地举着那个酒瓶子,一下一下地喷向人群。
有人开始起哄,有人开始骂脏话,也有人“哧溜”一声就打开了自己手里那罐还没来得及喝的可乐,冲着浩介就回敬了过去。
“呲——啪!”
气泡混着碳酸,像一串串小小的鞭炮在人群里炸裂开来。更多的人跟着喊了起来,笑着,骂着,干脆将自己手里那些五颜六色的饮料也尽数举了起来,互相泼了过去。
姬娜的舞蹈还在继续,可她的余光已经扫见了观众席里那片突如其来的混乱——
她趁此机会忙调整一直慢半拍的动作,这团体的舞步又硬生生地给调整了回来。
聚光灯还在前所未有地亮着,舞台下面的人群却像被这场奇怪的“碳酸雨”彻底点燃了所有的情绪。
浩介就站在这片纷乱的“雨”里,浑身都湿透了。酒味混着可乐的气泡沾在他的脸颊上,冷得他直打哆嗦。
可他低下头,看见了VIp休息室里那个还在傻乎乎吃着蛋糕的林音,和那对还没能从那场巨大的尴尬里抽身出来的甜妍与时川。
他忽然就觉得,这个夜晚实在是太完美了。
仿佛每个人都在这座城市的巨大、看不见的舞台里,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将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毫无保留地展露给了别人看:
藏不住的,没关系。
狼狈的,没关系。
可笑的,也没关系。
就算这一场“放肆”过后,明天还得在冰冷的现实里,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破碎的、不堪的碎片一片一片地重新捡起来,也没关系。
今晚,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