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山的天梯,成了队伍里一个神迹般的传说。
钢铁长龙再次启程时,气氛完全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士兵,对李源是崇拜。那么现在,就是狂信。
他们看那个依旧穿着一身青衫,平静的坐在头车上的年轻人,眼神里,没了一点凡俗的审视,只剩下看神明一样的,最纯粹的敬畏跟狂热。
而都尉杨嚣,这位沙场老将,更是彻底放下了他那点可怜的骄傲。
他不再跟李源并肩走,而是像个最谦卑的学生,恭敬的骑马,跟在李源的车驾后头。
一路上,他不再问东问西,只是安静的看,安静的学。
学李源怎么指挥这支庞大的队伍,学天工院的工匠们,怎么用一种他前所未见的,高效严谨的方式,去维护那些钢铁巨兽。
他看的越多,心里那份敬畏,就越深不见底。
车队一路向北,走了十几天。
关中平原的平坦大路,早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崎岖,也越来越荒凉的北地风光。
这一天,钢铁长龙,又被迫停了下来。
前方,是一片广阔的泥泞沼泽地。官道从沼泽中间穿过,但被雨水长期泡着,早变得松软不堪,泥泞深陷。别说重几万斤的铁牛,就是普通的牛马车,都容易陷进去,动不了。
“先生。”
杨嚣策马来到李源车前,神色凝重。
“前方是陷马坑,方圆百里,都是这样的沼泽地。”
“想过去,必须紧急修路,最少,得在上面铺一层坚实的碎石跟枕木。”
“这事,工程量不小,光靠我们车队自带的工程队,怕是……需要好几天。”
李源点了下头,这在他预料之中。
“按律,该怎么办?”他平静的问。
杨嚣没犹豫,马上说出最标准的答案。
“按大秦律,凡遇军输要务,可就地征发沿途民夫修路。所有郡县,必须无条件配合。”
“只是……”杨嚣眉头紧锁,“这地儿偏僻,又靠近灾区,下官担心,百姓怕是……”
“先去地方官署看看情况。”李源淡淡的说。
半小时后。
在这片沼泽地附近,唯一一个破败的县城里。
县衙里,一个穿着县令官服,身材微胖,一脸和气的中年男人,正恭敬的接待李源一行。
“哎呀呀!不知钦差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死罪,死罪啊!”
这名自称魏勇的县令,姿态放的极低。
当杨嚣拿出军令,要求他马上征发民夫,修路时,魏县令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副,比哭还难看的为难表情。
“将军啊!不是下官不配合,实在是……实在是没那个能力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大倒苦水。
“您是不知道,今年秋,渭水泛滥,冲垮了下游几个县。无数灾民,流离失所,都涌到了我们这儿。”
“现在这左近,到处都是面黄肌瘦,连饭都吃不上的流民,一个个跟饿狼一样,哪还有力气,去修什么路啊!”
“下官这几天,正为怎么安抚他们,愁得头发都白了!一个不好,激起民变,下官这颗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他说的,听着合情合理。但李源,从他那双和善的小眼睛里,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阴冷。
李源不动声色,跟身边的杨嚣对视一眼。
就在这时。
“报——!”
一个斥候神色慌张的冲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
“我们的车队,被人堵了!”
“什么?!”杨嚣大怒,“谁这么大胆!敢阻碍军输要务?!”
“是……是上千名流民!”
斥候的声音都在发颤。
“他们不知从哪听到我们要征发民夫的消息,一个个拿着锄头扁担,把路堵死了!说是……说是不想被官府拉去当苦力,活活累死!”
听到这话,那魏县令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幸灾乐祸。
但他脸上,却是一片惊慌失措。
“哎呀!这可怎么办!我就说嘛!这些刁民,最是难管!钦差大人,将军,咱们还是……绕道吧?”
杨嚣的脸色,已经阴沉的能滴出水。他猛的拔出腰间秦剑,身上杀气毕露。
“一群乌合之众!也敢挡我大秦的铁军?!”
“末将这就带兵,将他们尽数……”
“慢着。”
李源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他。
他看了一眼旁边,那正在暗自得意的魏县令,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李斯的党羽,手段还是这么下不了台面。
“走吧。”李源站起身,“我们去会会他们。”
当李源和杨嚣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是黑压压的人潮。
上千个流民,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麻木,恐惧,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狠。
他们手里紧紧攥着木棍,锄头,粪叉,一切能当武器的东西。
在人群最前方,站着个身材高大,面带刺青,神情剽悍的壮汉。他就是这群流民的首领,一个在江湖上,颇有名号的流民帅。
看到李源这群官府的人过来,流民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
“官府的狗贼!滚出去!”
“我们不做苦力!我们不修路!”
杨嚣气得浑身发抖,手已经按在剑柄上。
面对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场面,李源只是平静的,向前走了几步。
他没带一兵一卒,身后只跟着赵月,跟几个拿纸笔的文书。
他那镇定自若的气场,让原本喧嚣的流民,竟下意识安静了些。
那流民帅越众而出,将一把生了锈的大刀,重重插在身前的泥地里。
“这位大人!”他用沙哑的声音低吼道。
“我们这些苦哈哈,不过是想活命!你们的军国大事,我们管不着,也耗不起!”
“要抓我们去做牛做马,可以!先从我赵大彪的尸体上,踏过去!”
“对!踏过去!”他身后的流民,也跟着嘶吼起来,声势吓人。
杨嚣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李源却没发火,更没下令镇压,他只是静静的听他说完,然后笑了。
“谁说,要抓你们去做牛做马了?”
李源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清楚的传遍全场。
在所有人那困惑的目光中,他转过身,对身后的文书淡淡的说:
“把我们的招工告示,贴出去。”
“让所有的兄弟,都看个清楚,看个明白!”
“喏!”
几个文书马上上前,将几张早写好的巨大白麻布,高高挂起!
上面是用最醒目的斗大墨字,写好的告示!
招工?什么招工?
流民们面面相觑,搞不懂这些官老爷又在玩什么花样。那流民帅赵大彪,更是冷笑一声。
可当他跟他身后那些,略通文墨的流民,看清那麻布上的字时,他们的冷笑,瞬间凝固在脸上!
只见那告示上,清清楚楚写着:
【天工院筑路队,紧急招募!】
【其一:参与筑路者,不论男女老幼,皆非民夫,乃我天工院正式工人!】
【其二:工钱,每人每日,三十钱!当场结算,绝不拖欠!】
【其三:伙食,一日三餐,管饱!顿顿皆有干饭!每三日,必见荤腥!】
【其四:来去自由,绝不强迫!】
三十钱一天?!管饱饭?!还能见荤腥?!
轰!!!
当这些字眼,一个一个被念出来时!整个流民的队伍,瞬间炸了!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十钱一天是什么概念?是官府徭役价钱的足足五倍!更要命的是,还管饱饭!
对这些已经饿了好几天,饿的前胸贴后背,甚至开始易子而食的流民来说,“管饱”这两个字,比天底下任何好听的话,都更有诱惑力!
“真……真的假的?”一个饿的嘴唇干裂的汉子,发着抖问,“官府的话,能信吗?”
李源笑了,他拍了拍手。
几辆马车,被从车队后方推了上来。
车上的油布,猛然掀开!
那股浓郁的,白面馒头跟肉粥的香气,像一股没法抗拒的飓风,瞬间席卷了全场!
几千双饥饿的眼睛,在看到那堆成山的,热气腾腾的馒头,跟那几大桶翻滚着肉块的肉粥时!瞬间变得通红!
“咕嘟……”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李源拿起一个白面馒头,高高举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吼道:
“我李源,以大秦左庶长的官爵,以我项上人头担保!”
“告示上的每一个字,都绝无虚假!”
“现在!凡是愿意加入我筑路队的,立刻上前登记!”
“登记之后,先领三个馒头!一碗肉粥!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我数到三!”
“一!”
“二!”
还没等李源喊出“三”。
“哗啦——!!!”
那原本还同仇敌忾,坚不可摧的流民队伍,瞬间就散了!
“我干!我干!”
“别跟我抢!老子要吃肉!”
上千个饥饿的流民,像疯了一样,争先恐后的向登记处涌去!
他们一把推开了那个还愣在原地的流民帅赵大彪。
他们甚至自己动手,将几个还想煽动他们,说什么“不要相信官府鬼话”的家伙,死死按在地上!
“狗日的!你想害死我们啊!”
“我们有活干,有饭吃,你居然拦着?!”
几个被当场抓住的,李斯党羽派来的奸细,就这么被愤怒的流民,扭送到李源跟前。在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利益面前,任何煽动,都那么苍白无力。
流民帅赵大彪,呆呆的看着这一切。
看着自己的兄弟们,为了一个馒头,一碗肉粥,就这么把他这个视若神明的首领,彻底抛弃。
他没愤怒,脸上只剩下一片深深的,苦涩的悲哀。
他缓缓的拔出那把插在泥地里的大刀,走到李源面前,把刀扔在地上。
然后,这个剽悍的,宁死不屈的汉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人。”
他的声音沙哑,又充满卑微的祈求。
“我……我也能,领一碗肉粥吗?”
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站在远处的魏县令,手脚冰凉,面如死灰。
而杨嚣看着那个,仅仅用一顿饱饭,就解决了一场民变,还将上千敌人,转化为可用劳动力的年轻人。他心里对“先生”这两个字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这不仅仅是神乎其神的工程术,更是这种洞悉人心,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
有了这支吃饱了饭,充满干劲的专业筑路队的加入,那段泥泞的路,只用了不到两天,就被彻底修好!
钢铁长龙,再次启程。
它的身后,多了一支庞大的,扛着工具,士气高昂的工人队伍。这支庞大的队伍,将作为最强有力的后勤保障,支撑着钢铁长龙的每一次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