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将赵武的营帐。
整个长城工地,除郡守行辕外,最威严的地方。
营帐门口,两名披甲执锐的亲卫如铁塔般矗立,眼神锐利如鹰。
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铁血煞气,仿佛能将冬日的寒风都凝结成冰。
那是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气息。
寻常工匠、刑徒,甚至连靠近这里三十步的勇气都没有。
可今天,监工赵四却是个例外。
他几乎是小跑着来的,脸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谄媚与自信,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对荣华富贵的无限憧憬。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木板。
那上面,画着“升天绳”的图纸。
在他看来,这攥着的不是木板,而是他后半生的锦绣前程!
“站住!”
一声冷喝,长戟如毒蛇出洞,瞬间横在他面前,冰冷的戟刃几乎贴上了他的鼻尖。
“军事重地,闲人免入!”亲卫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赵四吓得一个哆嗦,鼻尖传来刺骨的寒意,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但他一想到即将到手的泼天富贵,胆气又硬生生壮了起来。
他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灿烂了,露出一口黄牙。
“这位军爷,别误会,自己人!”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拔高了音量,确保营帐里的人也能隐约听见。
“烦请通报百将大人一声,就说……工头赵四,有祥瑞献上!天大的祥瑞!”
“祥瑞?”
那亲卫眉头一皱,眼神里的鄙夷几乎不加掩饰。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北境,哪来的祥瑞?无非又是哪个想钻营的小吏,搞出来的阿谀奉承的玩意儿。
“正是!”
赵四一脸神秘,将手里的木板往前递了递,又像是怕宝贝被人窥见,飞快地收了回来。
他压低声音,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道:“此物,关乎我大秦修筑长城之国策大计!”
“能以一人之力,行十人之功!”
“乃上天感念百将大人镇守边疆、督造长城之辛劳,特借我这双凡人之手,降下此等神法!”
这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唾沫横飞,连他自己都快被感动了。
那亲卫将信将疑。
“祥瑞”二字或许是屁话,但“关乎国策大计”这几个字,分量太重,他一个小小亲卫,担待不起。
他冷着脸,审视了赵四片刻:“你在此等候。”
说罢,转身进了营帐。
赵四的心“怦怦”狂跳,紧张地整理着自己那身并不干净的监工服,昂首挺胸,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
不一会儿,亲卫走了出来,面无表情。
“大人让你进去。”
赵四心中狂喜,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进了营帐。
营帐内陈设简单,一股混杂着皮革、铁锈和浓烈雄性荷尔蒙的气息扑面而来。
主位上铺着一张斑斓虎皮,一名身材魁梧如山、面容刚毅如铁的中年将领,正低头看着一份竹简。
他身穿黑色铁甲,即便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也自有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沉稳气度,压得人喘不过气。
正是这片工地的最高军事长官,百将,赵武!
“小人赵四,参见百将大人!”
赵四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放到了最低。
赵武“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淡得像一杯凉水。
“你说的祥瑞,在何处?”
“回大人!”
赵四连忙将手里的木板,如同献上稀世珍宝一般,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此物名为‘升天绳’,乃小人日夜苦思,呕心沥血,终受上天启发所得!”
“可助我大秦劳工,轻易吊起千斤巨石,大大加快长城修筑之工期!此乃利国利民之神器啊!”
他把牛皮吹得震天响,唾沫星子喷了一地。
赵武终于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锐利,冰冷,仿佛两把出鞘的利刃,瞬间就将赵四从里到外剖析得干干净净。
赵四被他看得心里一突,那股吹牛的劲头瞬间泄了,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赵武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大手。
赵四会意,连忙小跑上前,将图纸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赵武是行伍出身,虽不懂什么精巧机关,但常年与军械打交道,对一些基础的器械原理,还是略知一二的。
他接过那块粗糙的木板,只扫了一眼,眉头便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这图上画的东西,结构有些巧妙,似乎是利用了某种轮轴省力的法子。
“升天绳?”
赵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赵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本将前日巡视采石场,倒是见过此物。”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赵四身上。
“只是,当时操控此物的,似乎并非是你。”
轰!
赵四的脑子里仿佛炸开一个响雷,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但他反应极快,脸上立刻挤出更加谦卑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
“大人明察秋毫!此物的确非小人亲手操控。”
“小人身为监工,统管数百刑徒,日理万机,实在无暇分身。”
那李源,不过是小人手下区区一刑徒,小人见他手脚还算麻利,便将此神法传授于他,命他先行试制,也好验证神法效力。”
“未曾想,竟侥幸功成!这亦是大人洪福齐天,方有此等好运啊!”
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将功劳尽数揽在自己身上,又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知人善任、不拘一格的好领导,顺带还拍了上司的马屁。
赵武不置可否,修长的手指在图纸上一个明显画错的滑轮上,轻轻敲了敲。
“这个位置,为何要如此穿绳?”
他开口问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四心上。
“啊?这……这个……”
赵四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哪里知道为什么!他连这图纸都看不懂!
“这个……这个是关键!”赵四急中生智,开始胡说八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乃‘升天绳’之精髓所在,名为‘阴阳锁扣’!正所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绳索如此交错,方能引动天地之力,达到四两拨千斤之奇效!”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一番鬼扯下来,连自己都快信了。
赵武看着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讥诮。
阴阳锁扣?天地之力?
这厮当自己是那些求仙问道的方士吗?
赵武没有点破,只是将木板放下,又问道:“此物最大可承重几何?”
赵四一愣。
“若吊起两千斤之巨石,这主梁需用何等木料?直径几许?受力点需如何加固?”
“绳索是用三股合编,还是五股合编?滑轮的轴心,是用青铜还是黑铁?磨损周期如何?”
一连串专业到让他头皮发麻的问题,像一盆冰水,兜头盖脸地浇在了赵四的头上。
“承……承重?”
“木……木料?”
“直……直径?”
赵四彻底懵了,他张着嘴,支支吾吾,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作响。
看着他这副蠢样,赵武心中已然明了。
这东西,绝非此人所造。
此人,不过是一个欺上瞒下、冒领功劳的无耻小人罢了。
营帐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赵四能清楚地感觉到,百将大人那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看来,你对这‘升天绳’,也只是一知半解。”
赵武的声音冷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像冰渣。
“不不不!大人!小人冤枉!”
赵四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磕头,额头撞得地面闷响。
“小人……小人只是……只是于口舌一道,不甚擅长!小人动手能力强!对!动手能力强!”
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大喊:“小人可以当场为大人再造一个出来!以证心迹!”
“哦?”赵武的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
“也好。”
他对着帐外喊了一声:“来人!”
一名亲卫立刻走了进来。
“去,取最好的硬木、新麻绳、铜钉过来。”赵武吩咐道,“就让我们的赵工头,当着本将的面,把这‘升天绳’,再造一个出来。”
片刻之后,崭新的材料被送了进来。
赵四看着地上这些远比李源那些破烂好上百倍的材料,非但没有感到高兴,反而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他硬着头皮,拿起那份自己都看不懂的图纸,又拿起木料和绳索,开始了他笨拙的、小丑般的表演。
他一会儿看看图纸,一会儿比划一下木头。
他想模仿李源昨天的样子,先凿孔,可凿了半天,位置完全不对。
他又想穿绳子,可那崭新的麻绳在他手里就像一条不听话的毒蛇,怎么也穿不进那个小小的滑轮孔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赵四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将那些上好的材料,弄得一团糟,却连一个最基本的框架都没搭起来。
他越是着急,手就越是哆嗦,脑子也越是混乱。
赵武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那眼神,却越来越冰冷,越来越不耐烦。
那眼神,压得赵四几乎喘不过气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
终于,赵武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够了。”
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赵四浑身一颤,手里的工具“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不堪大用的废物。”
赵武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的赵四,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滚出去。”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别让本将,再看到你。”
赵四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手脚并用地爬出了营帐,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亲卫鄙夷的目光中。
赵武看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眼神冰冷。
他缓缓踱步到营帐门口,目光投向了采石场的方向。
一个欺上瞒下的蠢货,自然不值得他费心。
但……
那个能用几段朽木和破麻绳,就造出如此省力神器的“刑徒”……
“李源……”
他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浓厚的兴趣。
……
而在另一边,邀功不成,反被打脸的赵四,在无人的角落里,一张脸已经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扭曲变形。
他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那份图纸有问题?
对!一定是那份图纸!
那个叫李源的小杂种,他竟敢耍我!他给我的图是假的!
一股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将所有的怨毒,所有的屈辱,都归结到了那个让他当众出丑的始作俑者身上。
他要报复!
他要用最残忍,最恶毒的方式,让那个小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