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喧嚣与试探终于随着最后一位访客的离去而沉寂。
沐兮独坐在焕然一新的客厅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光线,也暂时隔绝了那些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
掌心那枚冰冷的金属碎片已被她藏匿妥当,但它所带来的震动与疑云,却久久盘旋在心间。
她需要信息,需要确认。
而有一个渠道,或许能提供她无法从张彦钧、周复明或沈知意那里获得的视角。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窗外,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鸟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嘀哩——嘀哩哩——嘀——”
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正是黄鹂的叫声。但这旋律……沐兮的心猛地一跳。
频率特殊,节奏带着一种人为的刻意感。
是鹂音哨!
江予哲的紧急联络信号!
他果然也察觉到了什么?
还是码头的事,他也牵扯其中?
昨夜那个神秘的黑影。
一个模糊的念头掠过脑海,又被她迅速压下。
没有犹豫,沐兮迅速起身,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暗色衣裙,用围巾裹住大半张脸,如同每一个最普通的市井女子,悄无声息地从公寓后门离开。
约定的地点在法租界边缘一个僻静的小公园,临近黄昏,游人稀少。
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江予哲的身影早已等在那里。
他穿着灰色的旧棉袍,身形清瘦,眉头紧锁,清俊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一丝疲惫。
看到沐兮安然无恙地走来,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沐兮!”
他快步迎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切,“你没事就好!昨夜……”
“你也知道了?”
沐兮打断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她需要掌握主动权,至少是信息上的。
江予哲重重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愤怒:“何止知道!我们的人……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确认了那批运往三号码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不是军火,不是鸦片,是比那些东西邪恶千百倍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惊雷炸响在沐兮耳边:
“是‘杉计划’的核心部件!日本人进行的是活体生化实验!那些金属容器里,装的是培养出来的致命病毒和毒气!他们打算用中国人做试验品!”
尽管早有猜测,但听到如此确凿而骇人听闻的真相,沐兮还是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胃里翻江倒海。
父亲笔记上那个冰冷的“杉”字,此刻仿佛浸满了鲜血和无尽的痛苦。
“周复明……”
沐兮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江予哲的脸上浮现出强烈的鄙夷和愤怒:“他?他就是那个道貌岸然的帮凶和合作者!他利用自己的商行和关系网,为日本人提供掩护、运输渠道甚至部分资金!他根本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儒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换取日本人的支持,积累他向上爬的政治资本!他的目标恐怕不只是钱财,而是想借着这股邪恶力量,推翻现任的汪国维政府,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这番话,彻底撕开了周复明那层伪善的长者面具,露出了底下权欲熏心、不择手段的狰狞内核。沐兮想起他今日清晨那“关切”的试探,心底阵阵发冷。
“沐兮”
江予哲抓住她的手臂,眼神急切而真诚,“这件事太危险了!远超你个人的复仇!这关系到无数人的性命!不要再独自行动了,好吗?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们可以合作!‘星火’可以想办法揭露这一切,阻止他们!”
他的目光清澈,带着理想主义者特有的炽热和信念,以及对她毫不掩饰的担忧。
合作?
沐兮的心动了一下。
江予哲和他的组织,或许是眼下唯一一个可能与她的复仇目标部分重合,且不那么纯粹出于私欲的势力。
但是……
她看着江予哲急切的脸,心中念头飞转。将证据和盘托出?
将父亲的秘密、“星槎名录”的存在也暴露给对方?
不,绝不能。
“星火”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他对组织的掌控力有多少?
那份名单太过重要,她不能冒险。
而且,复仇是她一个人的战争,她不想,也不能完全依赖任何人。
然而,完全拒绝似乎也不明智。
江予哲和他的组织,是一个宝贵的信息来源和潜在助力。
片刻权衡后,沐兮迎上江予哲的目光,眼神依旧冷静,却稍稍缓和了语气:“我昨晚确实去了码头,也遇到了一些麻烦。”
她选择性地说出了一部分事实,“我看到了一些特殊的容器,守卫极其森严。但我没能靠近核心,就被发现了,侥幸逃脱。”
她略过了那枚关键碎片和神秘人相救的情节。
“我可以把我看到的标识和听到的零星信息告诉你”
她谨慎地提出交换条件,“作为回报,我希望你能继续共享关于‘杉计划’和周复明的情报。但我们各自的行动……暂时还是分开为好,目标一致,但方式各自负责。”
这是一种有限度的、基于信息交换的联盟,而非彻底的依附与合作。
江予哲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似乎希望沐兮能更信任他,更彻底地加入他们。
但他也理解她的谨慎和独立,尤其是经历了沐家巨变之后。
“好!”
他最终重重点头,眼神坚定,“信息共享!但你一定要答应我,万事以自身安全为重,绝不能再像昨夜那样冒险!”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有些复杂,“另外……小心周复明,他比你看得到的,要可怕得多。也要小心……你身边的其他人。”
这最后的提醒,意味深长。
沐兮心中一凛,知道他指的是张彦钧、沈知意甚至孙应洋等人。
“我知道。”
她低声回应。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隐没在地平线下,小公园里寒意更重。
两人交换了最新的零星信息,并约定了新的紧急联络方式。
“保重。”
江予哲看着她,眼神里的关切清晰可见,最终化为一句沉沉的叮嘱,然后迅速转身,消失在暮色苍茫的街角。
沐兮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江予哲带来的信息证实了她最坏的猜想,也将周复明的真面目揭露得更加彻底。“杉计划”必须被阻止,周复明必须付出代价。
但如何做?
依靠张彦钧的军阀力量?
与江予哲的“星火”有限合作?
还是利用刚刚窥得一丝门径的“星槎”遗产?
前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