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大门在身后沉重地闭合,发出“轰隆——”的闷响,如同千年古墓被重新封死。这声响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逐渐消散,最终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没有警报的尖啸,没有追兵的脚步声,没有能量冲击的轰鸣,只有空气缓慢流动的微弱声响,以及众人粗重的、带着疲惫与惊魂未定的喘息。
K437几乎是在门关上的瞬间就瘫倒在地。残破的装甲与冰冷的岩石地面撞击,发出“哐当”的沉闷响声,溅起细小的石屑。他的左臂彻底报废,装甲外壳裂开蛛网般的缝隙,露出里面缠绕着的、闪烁着电火花的线路,黑色的液压油顺着裂缝渗出,在地面上积成一小滩。胸口的核心碎片光芒明灭不定,幽蓝的光忽强忽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幽蓝火眸也暗澹到了极致,光芒微弱得几乎要融入周围的黑暗,只有偶尔闪过的一丝光亮,证明他还保持着清醒。
“K437!”艾薇儿立刻跪倒在他身边,膝盖磕在冰冷的地面上,传来一阵刺痛,却顾不上理会。她举起手中的月影碎片,将碎片的淡金色治愈光芒尽数笼罩在K437身上——光芒如同温暖的水流,渗入K437的装甲缝隙,流过受损的线路,试图稳定他濒临崩溃的系统。她能清晰地看到,K437核心碎片的闪烁频率逐渐放缓,幽蓝的光也稳定了一些,但依旧虚弱。
“先……别管我……”K437的扬声器发出沙哑的电流杂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管道里挤出来,“门……需要暂时封锁……吉尔吉特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他勉强抬起尚且完好的右手,指尖弹出一个细小的、闪烁着蓝光的数据接口——这是他装甲上仅存的几个完好接口之一。他艰难地调整姿势,将接口对准门旁一个不起眼的面板——这个面板隐藏在岩石的缝隙中,表面刻着与海克斯系统相似的接口纹路,却又混合着创生殿特有的古老符文,显得格格不入,显然是卡里姆改造创生殿时留下的现代接口。
接口插入面板的瞬间,发出“嘀”的一声轻响,面板亮起淡蓝色的光芒,弹出一个简洁的密码输入界面。K437的幽蓝火眸快速闪烁,光芒忽明忽暗,庞大的数据流在他核心残存的计算单元中奔腾——他在调取自己记忆中关于海克斯系统底层协议的知识,结合之前“回声”传递的创生殿古老权限,试图编织一个临时的、复杂的动态密码锁。
“滋滋……正在解析……创生殿权限节点……”
“正在生成……动态密码序列……10%……50%……90%……”
“密码锁……设置完成……”
几秒钟后,他收回接口,手臂无力地垂落,身体彻底脱力,靠在艾薇儿的肩膀上。艾薇儿能感觉到,他装甲的金属外壳上传来细微的震动,那是核心能量不稳定的表现。“搞定……”K437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吉尔吉特……就算找到这里……破译密码也需要……一点时间……我们……有短暂的喘息机会……”
这宝贵的、以透支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喘息之机,是他们在绝境中唯一的缓冲。
直到此时,惊魂未定的众人才终于有机会真正打量他们身处的地方。之前为了躲避追兵,他们只是跟着月影碎片的指引埋头冲进创生殿,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的环境。此刻,当危险暂时远去,他们才得以看清这扇古老石门背后,隐藏着怎样令人灵魂震颤的景象。
除了曾经来过一次的K437和艾薇儿还能勉强保持一丝表面的平静(尽管那平静之下,是深沉到极致的悲哀与愤怒),其他所有人——格罗姆、穆拉丁、刚刚被艾拉女王用精灵魔法唤醒、还有些虚弱的阿尔方斯,以及身为诺德海姆生命守护者的艾拉女王——全都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僵立在原地,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呼吸几乎停滞,连身体的疼痛都暂时被遗忘。
他们之前所有的想象,无论是神圣庄严的神殿、冰冷精密的实验室、还是阴森恐怖的监狱,在此刻眼前的景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狭隘,如此不值一提。
这不是一个“房间”,甚至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空间”。
这是一个……“世界”。
一个由无数“货架”构成的、向上、向下、向左、向右都无限延伸的、冰冷死寂的钢铁世界。
抬头望去,光线的尽头是吞噬一切的模糊黑暗,看不到所谓的穹顶,只有无数层巨大的、暗银色的“货架”如同摩天大楼的金属骨架,以一种令人晕眩的垂直角度向上层层堆叠、延伸。每一层货架之间的距离精确到米,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上方和下方货架的影像,形成一种无限复制的视觉迷宫。最上方的货架在视野的极限处变成细微的、如同针尖般的轮廓,最终没入无尽的虚无,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低头俯瞰,同样是令人心悸的深渊。底层的货架已经渺小得如同孩童玩耍的积木玩具,隐匿在下方弥漫的、淡蓝色的冰冷雾气之中。雾气缓慢地流动着,如同凝固的海水,偶尔有细微的光点在雾气中闪烁,那是下方培养舱透出的微弱光芒,却只能照亮极小的范围,更凸显出深渊的深邃与未知。
向左、向右望去,这些巨大的货架沿着绝对笔直的直线,向着视野的尽头平行延伸。货架之间的间距均匀一致,没有丝毫偏差,仿佛是用最精密的仪器测量后建造而成。远处的货架在空气的折射下逐渐模糊,最终在遥远得无法估量的地方融合成一片单调而压抑的银灰色,仿佛这个空间根本没有边界,是一个无限循环的钢铁牢笼。
这些“货架”本身,就是令人绝望的造物。每一面货架都高达数百米,宽数十米,纵向被分割成上千个层级,每一层之间的间隔精确到一米,不多不少。它们由某种暗银色的奇异合金铸造而成,这种合金有着极强的反光性,却又能吸收周围的光线,使得货架表面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光泽。合金的硬度极高,表面没有任何划痕或磨损,显然经过了特殊的处理,能够承受巨大的重量和时间的侵蚀。
而这仅仅是空间的背景。
真正冲击灵魂的,是“货架”上承载的东西。
每一个层级上,都整齐划一、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透明的圆柱体舱室——培养舱。它们像图书馆里无穷无尽的书籍,像流水线上等待组装的零件,像仓库里堆积的货物,冰冷、精确、沉默地陈列着,构成了这个空间唯一的“内容”,也是唯一的“生命”痕迹。
培养舱由高强度强化玻璃制成,直径两米,高三米,表面泛着工业制品特有的冷硬光泽,没有任何装饰性的纹路,只有舱体底部印着一串细小的、代表编号的数字——“d-001”“d-002”“d-003”……如同商品的条形码,冰冷地标识着每一个“个体”的身份。
每一个舱体的顶部和底部都连接着两根管线:一根是白色的,内部流淌着淡蓝色的、粘稠的液体,那是维持舱内“生命”所需的营养液;另一根是黑色的,负责排出代谢产生的废物。这些管线如同寄生在钢铁货架上的藤蔓,沿着预设的沟槽蜿蜒汇聚、向上攀爬,最终在货架的顶部汇入更粗大的主管道。主管道直径约一米,沿着货架的边缘延伸,形成一张笼罩整个视野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管线网络,如同这个钢铁世界的血管与神经,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养分”与“废物”,维持着这个畸形生态的运转。
舱体内,充满了那种淡蓝色的营养液。液体粘稠得惊人,以至于气泡都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从舱体底部升起,在上升的过程中不断变形、膨胀,最终到达顶部时“啵”的一声破裂,释放出微小的气体。这种破裂声极其细微,几乎无法被单独捕捉到,但由于培养舱的数量庞大到无穷无尽,无数个“啵”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如同蜂群飞过般的、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令人心神不宁。
而浸泡在营养液中的,是“人”。
或者说,是“代达罗斯之子”的各个发育阶段。
在最上层的培养舱中,是已经发育完全的成年体。他们紧闭着双眼,有男有女,身体在粘稠的营养液中呈放松的悬浮姿态,四肢自然下垂,如同沉睡的天使,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他们的皮肤是毫无血色的、实验室般的苍白,没有任何日晒或风吹留下的痕迹,仿佛从未接触过外界的空气。
他们的面容与K437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高挺的眉骨,同样轮廓分明的下颌,同样挺直的鼻梁,仿佛出自同一个模具。但他们缺少K437脸上那些由自主意识、情感经历、战斗创伤刻画出的细微纹路和鲜活表情。他们的嘴角平直,没有丝毫弧度;眼睑紧闭,没有任何颤动;面部肌肉僵硬,如同最高明的工匠制作出的、却忘了注入灵魂的完美人偶。
在他们颈部两侧的皮肤下,各有一个细小的、与管线接口匹配的金属节点。白色的营养液管和黑色的废物管正是通过这个节点插入他们的身体,直接连接到循环系统,精准地输送养分、排出废物,维持着这具“空壳”的生命体征。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营养液的循环在证明他们“活着”——或者说,处于一种被设定好的“存活状态”。
格罗姆看着这些与K437相似却毫无生气的面孔,赤红的眼睛里燃起了狂暴的怒火。他握紧战斧的手臂在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斧刃在微弱的光线下闪过一丝寒光。他想起了K437在诺德海姆的雪山上,为了保护艾薇儿而挡在霜巨人面前的背影;想起了K437在兽人营地,与他一起喝着麦酒、聊着战斗的夜晚。眼前这些“复制品”,根本不配与K437相提并论——他们只是没有灵魂的工具,是卡里姆践踏生命的证明。
在中层的培养舱中,是尚未发育完全的幼年体。他们的体型只有成年体的一半,蜷缩着身体,保持着胎儿在母体中的姿态,如同沉睡的婴儿。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半透明淡粉色,透过皮肤可以隐约看到皮下的血管和尚未完全成熟的器官轮廓——心脏在缓慢地跳动,肺部在微弱地起伏,肝脏和肾脏在进行着最基础的代谢活动。
营养液中漂浮着无数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能量颗粒,这些颗粒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融入幼年体的身体,驱动着他们按照预设的程序进行发育。每一个颗粒的大小、能量强度、融入速度都精确到毫秒,没有任何偏差。
就在这时,靠近众人视野的一个幼年体,其右手的小指突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不是有意识的动作,甚至不是神经反射,仅仅是营养液流动时带动的、被动的肌肉晃动。但这微不足道的动静,却像一根针,狠狠刺中了艾拉女王的心。
艾拉女王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作为精灵族的女王,作为诺德海姆自然生命的守护者,她一生都在尊重和保护每一个生命——无论是参天的古树,还是微小的昆虫,无论是强大的兽人,还是柔弱的精灵幼崽。她相信,每一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而眼前这些幼年体,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剥夺了所有的可能性,注定要成为杀戮的工具,这是对生命最彻底、最残酷的践踏。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精灵血脉在愤怒地沸腾,却又因为无力改变现状而感到深深的悲哀。
在最下层的培养舱中,景象更加基础,也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那里悬浮的,是处于受精卵阶段的细胞团。
透过强化玻璃,可以看到一团淡白色的、如同米粒大小的细胞团,在营养液中缓慢地旋转着。这些细胞按照某种设定好的、精确到基因层面的程序,进行着有序的分裂——一个细胞分裂成两个,两个分裂成四个,四个分裂成八个……每一次分裂都伴随着细胞团周围那一圈淡金色能量场的轻微波动。
那能量场的频率,与K437胸口中那块织法者核心碎片的波动,同源同质!
阿尔方斯倚靠着断裂的法杖,脸色比那些培养舱里的成年体还要苍白。他毕生追求奥术与知识,相信魔法的本质是理解和尊重自然规律,是与世界和谐共处。而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卡里姆利用织法者核心的能量,强行干预生命的诞生过程,将神圣的生命创造变成了冰冷的工业生产。这种对知识和力量的滥用,是对所有研究者的亵渎,也是对世界规律的挑战。他能感觉到,自己手中的法杖在微微颤抖,仿佛在对这种违背自然的行为表示抗议。
穆拉丁张大了嘴,浓密的棕色胡须因震惊而不断颤动。他作为矮人亲王,一生都在与钢铁和矿石打交道,相信每一件器物都有其“灵魂”,需要工匠用心去打磨。而眼前这些“生命器物”,却没有任何“灵魂”可言,只是流水线上的产品。他想怒吼,想举起锻锤砸向这些冰冷的培养舱,却发现喉咙被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堵住,最终只化为一声压抑的、带着铁锈味的叹息。
艾薇儿紧紧抱住靠在她肩膀上的K437,她能清晰地感觉到,K437冰冷的装甲下传来的、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源自同源血脉的、深刻的悲哀与愤怒。她终于明白,为何K437上次提起创生殿时,眼神会如此复杂——这里是他生物学意义上的“故乡”,是他诞生的地方,却也是他作为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个体,最想挣脱的、代表着绝对控制的噩梦。
K437缓缓仰起头,幽蓝火眸中倒映着这无限延伸的、冰冷的“生命图景”。他的核心深处,传来一阵阵细微的、仿佛源自无数同类的悲鸣与共鸣——那些培养舱中的“代达罗斯之子”,虽然没有意识,却与他共享着相同的基因序列,相同的生命起源。他能感觉到,他们体内那微弱的、被设定好的生命信号,如同无数根细小的线,连接着他的核心,传递着无声的痛苦。
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仿佛每一个字节都带着岁月的锈迹和生命的沉重:
“欢迎来到……”
“我的……‘故乡’。”
“也是……所有‘代达罗斯之子’……”
“无声的……坟墓。”
寂静,如同沉重的黑色棺椁,瞬间覆盖了整个创生殿。没有任何人说话,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只有那无数培养舱中,气泡破裂的、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啵”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不断回荡、叠加,汇聚成一首为无数尚未诞生就已被注定命运、尚未拥有灵魂就已沦为工具的生命,所奏响的、永恒的寂静哀歌。
这哀歌,冰冷、绝望,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反抗——K437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首哀歌最有力的反驳。他从这个冰冷的“工厂”中逃脱,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羁绊,自己的反抗。
而此刻,在这哀歌的笼罩下,幸存的众人心中,除了悲哀与愤怒,还悄然燃起了一丝更加坚定的决心——他们必须阻止卡里姆,必须摧毁这个畸形的“生命工厂”,必须让这首寂静的哀歌,永远停止。
门的另一侧,传来了吉尔吉特等人破解密码锁的微弱声响,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感到恐惧或绝望。他们看着眼前这无边无际的“生命货架”,看着彼此伤痕累累却坚定的脸庞,看着靠在艾薇儿怀中、幽蓝火眸重新燃起一丝光芒的K437,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战斗到底。
第四卷,第三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