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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娘手里攥着刚买的菜,凑到蹲在墙根抽旱烟的李富贵跟前,压低了声儿:“李大哥,昨儿我家那口子从驿站听来个信儿,说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李元昌和太子殿下的事,彻底败露了?”

李富贵磕了磕烟杆里的灰,眉头皱了皱:“可不是嘛!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的,谁能想到皇子和太子能凑一块儿谋逆。听说陛下起初还念着李元昌是自个儿的亲弟弟,心一软,想下道特赦令饶他不死,留他条活路。”

“啊?陛下还能这么顾念亲情?”苏娘眼睛瞪圆了,手里的菜都晃了晃,“可谋逆是掉脑袋的大罪啊,哪能说饶就饶?”

“你这话在理!”李富贵往左右看了看,声音又低了些,“后来高士廉、李世积两位大人直接站出来拦着了,说国法是给天下人立的规矩,不能因为是皇子就破了例,今儿饶了李元昌,往后谁还把国法当回事?陛下听了这话,才没再提特赦的事儿。”

苏娘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菜叶子:“唉,也是没办法。听说最后陛下还是下了旨,让李元昌在家里自尽了……可怜见的,才二十五岁,要是走正路,哪会落得这个下场。”

李富贵重新点燃旱烟,抽了一口,语气沉了沉:“皇家的路看着光鲜,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这事儿啊,也给旁人提了个醒,再金贵的身份,也不能碰国法的红线。”苏娘拢了拢围裙,听着远处卖糖葫芦的吆喝声飘过来,才回过神似的拍了拍手上的菜屑:“说起来,那太子李承乾呢?他可是主谋之一,总不能也轻饶了吧?”

李富贵磕掉烟杆里的残灰,指节敲了敲墙根:“你没听驿站的人说?太子倒是没像李元昌那样自尽,可也没好到哪儿去——陛下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圈禁了些日子,后来直接贬去黔州了,这辈子怕是回不了长安了。”

“黔州?那地方听说山高路远的,比咱们这城郊还苦呢。”苏娘咂了咂嘴,想起自家小子昨天还闹着要去城里看灯,“以前总听人说太子金尊玉贵,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哪想到也有这么一天。要是他安安分分等着继位,哪用遭这份罪?”

李富贵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可不是嘛!听说这太子打小就有人顺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人敢管。后来跟李元昌凑一块儿,俩人都觉得日子不称心,就琢磨着歪路了。你说这孩子,要是有个严点的师傅多管管,说不定就不是这个结局了。”

苏娘抬头看了看天,日头都偏西了,赶紧拎起菜篮子:“哎哟,光顾着说话,菜都要蔫了!我得赶紧回家给当家的做饭,晚了又要挨骂。”她走了两步又回头,“李大哥,你也早点回家,别蹲这儿吹风了。”

李富贵挥了挥手,又把烟杆含进嘴里:“知道了!我再歇会儿就去挑水。”看着苏娘的背影拐进胡同,他望着长安城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皇家的风波再大,到了他们这市井里,终究也会变成茶余饭后的闲话,过不了几日,又该聊新的热闹了。

苏娘刚拎着菜篮要挪步,就见巷口拐进来三个身影——一身玄色劲装裹得利落,腰间铜质腰牌晃着光,上面“玄镜司”三个字在夕阳下看得真切,为首那人眉峰凝着股沉劲,正是校尉陈默。

“哟,是陈校尉!”苏娘立马停了脚,她男人在巷口开了家小饭铺,这时候正忙得脚不沾地,她正好搭把手。说着就把菜篮往墙角一放,快步迎上去,手里还不忘拽了拽皱了的围裙,“这是刚查完差事?快里头坐,刚烧的热茶还冒热气呢!”

李富贵也赶紧把烟杆揣进怀里,往旁边挪了挪让出路,玄镜司管的是京里的要紧案牍,寻常百姓见了难免多几分拘谨。陈默没多寒暄,只微微颔首,带着两个下属径直走到靠里的桌子旁坐下,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苏娘听见:“三碗阳春面,加份酱牛肉,不用多放辣。”

苏娘麻利地擦了擦桌沿,端上三盏热茶,转身往后厨走时,听见身后下属低声问:“校尉,方才去东宫旧部那核查,没查出别的异常吧?”陈默指尖碰了碰茶盏,语气没什么波澜:“按册子逐人问了,都安分。记住,咱们是查案,不是拿架子,别惊着寻常人家。”

等苏娘端着面出来,几人已经没再谈公事,只安安静静吃面。酱牛肉切得薄,码在白瓷盘里,陈默夹了一筷子,没多说什么,只偶尔抬手示意下属慢些吃,别呛着。

吃完后,陈默从袖里摸出碎银放在桌上,不多不少正好够饭钱,苏娘要找零,他却摆了摆手:“不用了,你们也辛苦。”说完便带着人起身,脚步轻捷地出了巷口,没片刻就没了踪影。

苏娘捏着碎银走到李富贵跟前,小声道:“这陈校尉倒不像别的官差那样摆谱,说话做事都透着规矩。”李富贵望着巷口方向,点了点头:“玄镜司的人都这样,办的是国法里的事,自个儿先守着规矩。你看方才他说‘别惊着百姓’,这不就是跟陛下不徇私一个理儿?”

苏娘想起李元昌的事,叹了口气:“可不是嘛!要是人人都像这样守着本分,哪来那么多糟心事?”说话间,饭铺里又进来两个挑担子的货郎,吆喝着要两碗面,苏娘赶紧应着迎上去,刚才玄镜司来人的小插曲,很快就融进了饭铺的烟火气里。

西市布庄的门板刚卸下一半,王二就扯着嗓子跟李四较上了劲:“李兄!人到事上才见分晓,你这是怕我赖账,给自己找不痛快?离我这布摊远点行不!”

李四攥着褡裢上的铜扣,脸憋得通红:“王二你讲不讲理?上个月你买那匹吴绫时,掏起铜钱眼都不眨,到我这借几吊钱周转,倒成了‘找不痛快’?”

王二把木秤往柜上一摔,震得几卷粗布簌簌掉灰:“那吴绫是为了赶曲江池的庙会!挣了利钱还能少了你那份?可你现在追着要,这说明啥?说明我一遇难处,你就只认铜钱!这钱……这钱我不借了还不成?你爱借不借!”

李四气得抬脚踢了踢门槛,几枚开元通宝从褡裢缝里掉出来,在青石板上滚得叮当响:“别来我这哭穷!你夫妻两个一个卖布一个染线,一年也挣十多贯,还差我这几百钱?”

这动静引得来收市的商贩们纷纷侧目,刚从玄镜司送文书回来的小吏周明远远瞥了一眼,摇摇头钻进了平康坊的巷弄。而布庄里,王二蹲在柜台后拿手指抠着木纹,李四背着手在摊子前转了三圈,末了只狠狠啐了口唾沫,甩袖往西市的暮霭里去了——这长安的市井烟火里,总有数不清的纠葛,就像坊墙外那棵老槐树的根,缠缠绕绕,埋在日子里。

王二正蹲在布摊后闷头抽烟袋,就见那放债的赵三带着两个泼皮,堵在了坊门口。赵三一脚踹翻了王二刚摆好的货箱,粗嘎的嗓子喊得半个坊里都听见:“王二!欠我的三贯开元通宝,今日再不还,就把你媳妇杏花的名字写到‘契书’上,卖给东市的‘人牙子’!”

这话像把锥子扎进王二心里,他猛地站起来,粗布襦裙上还沾着昨日染坊的靛蓝:“赵三你敢!杏花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按《唐律》,良民岂能随意买卖?”

“良民?”赵三嗤笑一声,从袖里甩出张皱巴巴的借据,“你签了字的‘私契’在这!没钱还,就拿媳妇抵!我早打听了,杏花那双手绣的鸳鸯帕子在西市能卖好价钱,把她名字填进‘牙册’,保准有人买!”

正闹着,杏花端着刚浆好的衣衫从巷里走来,听见这话,手里的木盆“哐当”掉在地上,清水溅了赵三一脚。她攥紧了帕子,声音发颤却透着倔:“赵三你放屁!我杏花虽是妇道人家,也懂‘贞节’二字!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去京兆府喊冤,告你个‘逼良为贱’!”

赵三被噎了一下,正要发作,却见玄镜司的小吏周明抱着文书从坊门经过,他认得周明是常往衙门跑的人,顿时收了气焰,指着王二撂下句“三日内不还钱,我定让你后悔”,带着泼皮骂骂咧咧地走了。

杏花蹲下去捡木盆,眼泪啪嗒掉在水里。王二上前想扶,却被她甩开。杏花抹了把脸,红着眼瞪他:“王二,你要是再敢赌钱欠账,我就是跳了曲江池,也绝不叫人戳着脊梁骨骂‘卖媳妇的汉子’!”

王二看着媳妇倔强的侧脸,烟袋杆子在手里攥得发白——他知道,这长安的烟火气里,有些底线,碰不得。

陈默刚带着下属查完一桩私铸铜钱的案子,拐进熟悉的巷弄,就听见一阵推搡哭喊声。只见李富贵的媳妇苏娘被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逼在墙角,那公子哥手摇玉扇,满脸轻佻:“苏娘,你才二十三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跟着李富贵那穷汉捱苦,不如跟了我,保你吃香喝辣,绫罗绸缎穿不尽!”

苏娘死死攥着手里的绣绷,指尖因用力泛着青白:“李公子请自重!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懂‘从一而终’的道理!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陈默眼神一冷,上前一步,玄色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声如金石:“光天化日,当街欺辱民妇,李公子好大的威风。”

那公子哥正是吏部侍郎之子李瑾渊,见是玄镜司的校尉,先是一怔,随即倨傲地扬起下巴:“陈校尉?我与苏娘谈笔‘好买卖’,你管得着吗?”

“谈买卖需要动手动脚?”陈默目光扫过苏娘被扯乱的衣领和泛红的眼眶,“《唐律》有载,‘诸以威势取人财物者,准盗论’,欺辱良家妇女,更是罪加一等。李公子是要我请你去京兆府‘谈’?”

李瑾渊脸瞬间白了,他知道玄镜司办案不讲情面,慌忙摆手:“误会!都是误会!”说着狠狠瞪了苏娘一眼,“不识抬举!”甩袖带着仆从灰溜溜走了。

苏娘瘫软在地,捂着胸口喘粗气,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陈默让下属守在巷口,自己蹲下身,声音放缓:“苏夫人,可受伤了?需不需要请医官来看看?”

苏娘摇摇头,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虽带着后怕,眼神却依旧清亮:“多谢陈校尉……若不是您,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时李富贵挑着水担匆匆赶来,见妻子没事,对着陈默深深一揖:“陈校尉救命之恩,我李富贵没齿难忘!我家苏娘才二十三岁,要是真叫那恶少缠上,往后可怎么做人……”

陈默扶起他,沉声道:“维护法度是本职。往后若再遇此类事,可去玄镜司递状,或找京兆府,切莫忍气吞声。”说罢带着下属转身离开,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尾。

李富贵牵着苏娘的手,望着陈默离去的方向,只觉得这长安的天,好像因为有这样的人在,亮堂了许多。而远处,李瑾渊刚回府就被父亲叫去书房,等着他的,将是一场关于“规矩”的严厉训诫。

苏娘回娘家时,娘家的四合院飘着皂角的清苦气。母亲把她拉到葡萄架下,指着架上一串刚泛紫的葡萄叹道:“妮子,你嫁进李家三年,他虽没大富大贵,可哪回不是把你捧在手心?三百两银子是天灾,不是他人品坏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哪能一遇风雨就散了?听娘的,再给他一次机会。”

苏娘攥着帕子,想起李富贵得知被骗时那夜白了的鬓角,心里一软。三日后,她坐着驴车回了长安,刚进巷口就见李富贵正踮着脚往布庄里搬货,粗布短打被汗水浸得半透。见她回来,李富贵手里的麻包“咚”地掉在地上,眼圈瞬间红了:“苏娘……你真回来了?”

“娘说,再给你一次机会。”苏娘别过脸,却忍不住偷偷笑了。李富贵大步上前,想抱又不敢,只搓着手憨笑:“我……我接了个给西市酒楼绣帷幔的活计,玄镜司的陈校尉还帮我寻了个合规的放贷铺子,利息公允,咱们慢慢还,绝不叫你再受委屈!”

暮色里,苏娘看着丈夫忙碌的背影,想起母亲的话,又望了望远处玄镜司那座灰砖小楼,忽然觉得这长安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而李富贵搬完最后一包货,转身时偷偷抹了把脸——他暗自发誓,这辈子绝不再让苏娘因为银钱掉一滴泪。

夜里的油灯昏黄,苏娘还在灯下绣酒楼的帷幔,金线在她指间绕着,绣出半朵盛放的牡丹。李富贵端着碗刚热好的汤饼进来,小心地放在绣绷旁:“歇会儿再绣吧,这都快三更了,仔细伤了眼睛。”

苏娘抬头揉了揉手腕,笑了笑:“得赶在十五前交活,早绣完早拿工钱,好还这个月的贷银。”她舀了勺汤递到嘴边,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你今儿去布庄取丝线,王二没再跟你置气?”

“没了没了。”李富贵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挠了挠头,“他还跟我赔了不是,说前阵子为了借钱的事太急躁。还说要是布庄有零碎活,让我尽管找他搭把手。”

苏娘停下针,挑了挑眉:“这倒稀奇,前阵子他跟李四吵得整个西市都听见,怎么忽然转性了?”

“还不是看咱们俩这么熬着也没散,他自己琢磨过味了。”李富贵拿起块胡饼掰了半块给她,“他说昨天见陈校尉路过,还问起咱们还债的事,说要是有人敢在放贷上刁难,让咱们直接找他。你说这陈校尉,真是个好人。”

苏娘咬了口胡饼,心里暖烘烘的:“可不是嘛。上个月咱们还了头一笔贷银,掌柜的都说,没见过这么上心的官差,特意来叮嘱他按公允利息算。”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几声轻叩,是隔壁的张阿婆送来了碗腌菜:“听着你们屋里还亮着灯,给你们添口小菜,明早配粥吃。”李富贵赶紧接了,连声道谢。

等关了院门回来,苏娘已经把最后一针牡丹绣完,举起帷幔对着灯看了看,金线在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李富贵凑过来,笑着说:“这手艺,酒楼掌柜见了保准欢喜。等这活结了,我再去寻个帮人拉货的活,多攒些银钱,明年咱们也把院子修修,给你搭个宽敞的绣房。”

苏娘把帷幔叠好,靠在他肩上:“不用急,咱们慢慢来。只要你踏实肯干,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油灯的光映着两人的影子,落在土墙上,缠得紧紧的,像院子里那棵越爬越密的牵牛花,透着股扎在土里的韧劲。

高阳原的秋风吹起纸钱时,苏娘正蹲在巷口给绣绷穿金线。李富贵挑着水担从西市回来,裤脚沾着泥,压低声音说:听说了吗?汉王府的人都被没入掖庭了——就是那个跟太子谋逆的李元昌家眷。

苏娘针尖一颤,扎在指腹上:可怜见的,他才二十五岁......家里妻儿怎么办?

哪有那么容易。李富贵放下担子,往玄镜司方向瞥了眼,听布庄王二说,汉王妃是豆卢家的小姐,当年九岁就册了妃的。如今男丁没入官奴,女眷要么进掖庭,要么......他没说下去,却从怀里摸出块皱巴巴的麻纸,这是陈校尉那边漏出来的单子,你看这名字——

纸上豆卢氏三个字墨迹未干。苏娘想起去年曲江池庙会,见过那位穿紫绮罗的王妃,正指点仆从挂《汉贤王图》摹本,鬓边金步摇随笑声轻颤。谁承想不过一年,就成了文书上的罪臣家眷。

三日后,苏娘去兴善寺送绣好的幡幔,撞见老和尚正给个病弱的小沙弥喂药。那孩子眉眼间有几分贵气,却咳得直不起腰。这是有怀小师父,和尚叹息着,原是汉王家的嫡子,如今......话没说完,小沙弥已咳出些血来,沾在素色僧袍上像极了残梅。

苏娘回来时路过证果寺,见个尼姑在门槛上缝补旧经卷。青灰色僧袍下露出半截玉镯,倒像是去年宫市上见过的样式。听扫地僧说,这尼师法号慧安,原是豆卢家小姐,入寺前总抱着本《女诫》哭,如今绣的佛幡倒成了寺里一绝。

巷口的夕阳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李富贵数着刚赚的铜钱:玄镜司陈校尉查案时说,汉王家抄出好些书画,有幅没完成的《牧马图》,落款还是去年中秋的......

苏娘把染血的绣线扔进竹筐:二十五岁的王爷,十九岁的王妃,还有那病弱的孩儿......这皇家的富贵,原是刀尖上的蜜糖。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掖庭局的马车声,辘辘碾过青石板,像要把这长安城的悲欢都轧进尘土里。

陈默坐在囚室外的石阶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块玉佩。青石台阶沁着夜露的凉意,月色被天井四方的檐角切割成碎银,洒在他沾了尘土的皂靴上。玉佩上的突厥纹路蜿蜒如蛇,在冷光下泛出油脂般的微光——这是从李三贴身衣襟暗袋里搜出的物件,边缘被利器整齐劈开,断口却已被磨得温润。

三日前在乱葬岗,他几乎以为捞回来的是个死人。腐土之下,李三的身体像一截被雷火劈焦的枯木,浑身是伤,深可见骨。此刻虽能勉强下床,那人却始终抿着唇,连水都要等陈默递到眼前,才肯就着碗沿啜饮。仿佛开口说一个字,便会漏掉最后一缕魂魄。

“他指甲缝里有松香。”

长公主李静姝的声音从身后切进来,清冷如刃。陈默回头时,见她站在月影交界处,宫裙曳地如泼墨,指尖捏着一张薄笺。

“假刺史府暗格里搜出的账册,页角也沾着同样的松香——矿场特产的树脂,遇火会析出紫烟。”她向前半步,笺纸在风中簌簌作响,“此人被扔进乱葬岗那夜,正好有三车银矿从官道消失。”

囚室铁门忽然吱呀一声裂开条缝。陈默看见李三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了一瞬,像是野狼被火把惊动的刹那反光,又迅速沉入浑浊的垂视中。

陈默忽然起身推门而入,将玉佩搁在囚室中央的木桌上。腐草与血污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你从使团马车里带出来的?”他屈指叩了叩玉佩,突厥符文在烛火下扭出诡谲的阴影,“突厥可汗贴身之物,怎会到你手中?使团遇袭那日,你究竟是谁的刀子?”

李三枯瘦的手指猛然蜷紧,镣铐砸出当啮碎响。他仍旧沉默,但陈默看见他的视线死死黏在玉佩裂痕上,喉结如困兽般剧烈滚动,仿佛那断口里藏着要扑出来噬人的往事。

陈默推开自家院门时,天已蒙蒙亮。一夜的审讯和谜团像铁锈般沾在他的喉咙里。他没想到,妻子钱庆娘正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一盏孤灯映着她半张脸,眼下泛着青影,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桌上放着一只打开的包袱,里面是几件男子的旧衣,还有一柄他藏在箱底、多年未动的短匕。

“你翻我东西?”陈默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像磨过粗砂。

钱庆娘猛地站起来,衣袖带倒了桌上的灯盏,灯油泼洒开来,瞬间弥漫起一股呛人的味道。她的声音却比灯油更烈,更烫:“我不翻?我不翻你是不是就打算瞒着我,再去蹚那趟浑水?!陈默,你看看这些衣服!看看这把匕首!十年前你就是穿着这身衣服,拿着它,差点死在北境!如今安稳日子才过了几天?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囚犯,为了长公主一句话,你又要把命填进去?”

陈默伸手去扶那灯盏,被钱庆娘一把推开。她的指甲划过他的手背,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那囚犯关系到使团案、矿场贪墨,不是私怨。”

“不是私怨?”钱庆娘笑起来,眼圈却红了,“你半夜看着那半块玉佩发呆的时候,想的真是朝廷公事?李默,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那玉佩——那突厥纹路——你看到它的时候,眼神和十年前你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那天一模一样!你梦里喊的那个名字,‘阿史那’,是不是又回来了?”

陈默的脸色在晨曦里骤然褪得干干净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妻子的质问像一把钝刀子,精准地撬开他尘封的箱箧,露出了里面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

“庆娘,有些事我必须弄清楚。”

“弄清楚?然后呢?再赔上一只手?还是这次直接把命交代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哭腔,“这个家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我算什么?你每次都说会回来,可每次我都觉得你早就把魂丢在外头了!”

她抓起那件旧衣,狠狠摔在他身上。衣服上沉积多年的尘土和淡淡的血腥气猛地散开。

“你看看!你闻闻!这上面的血是不是还没干透!”

陈默接住衣服,手指攥紧了粗糙的布料,指节捏得发白。他望着妻子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抖的身影,半晌,只低低说出一句:

“庆娘,门没关。”

钱庆娘猛地愣住,扭头看向洞开的院门,外面是逐渐苏醒的坊街,偶尔有早起的小贩经过,投来好奇的一瞥。她积攒了一夜的怒火和恐惧,仿佛突然被这世俗的晨光刺破,泄了气。她踉跄一步,扶住桌沿,不再看丈夫,只是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抽气声碎在清冷的空气里。

陈默沉默地走过去,关上了院门,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他站在门后,没有回头去看妻子,只是听着她破碎的哭声,手里的旧衣仿佛重逾千斤。

陈默的手在木门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沁着门板的粗糙与凉意。钱庆娘压抑的抽泣声像细针,扎在他耳膜上,也扎在这具身体那些他尚未完全接管的记忆碎片上。

穿越而来不过数月,他与这位“妻子”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日子,掰着手指都能数清。原主“陈默”的过往于他而言,是一卷残破的文书,大多章节都已模糊难辨。他扮演着丈夫的角色,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深知一个疏忽便能引来灭顶之灾。此刻,这危机正以前所未有的烈度爆发出来。

那旧衣上的血腥味和尘土气钻入鼻腔,异常陌生,却又诡异地牵动着这具身体的某根神经,引得心口一阵莫名的抽紧。阿史那?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借来的记忆里未能激起丝毫涟漪,却让身边的妻子反应剧烈至此。

他关上门,将渐起的市井喧嚣隔绝在外。院内只剩下她破碎的哭声,一下下敲打着死寂的清晨。

他转过身,看着钱庆娘因剧烈情绪而颤抖的背脊。他应该去安抚她,像一个真正的丈夫那样。可他甚至不知道过去的陈默会如何做——是沉默地拥住她,还是厉声喝止她的“无理取闹”?

他最终只是慢慢走过去,动作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自己的滞涩。他将那件惹祸的旧衣放在凳子上,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边。

“庆娘,”他开口,声音低沉,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可能存在的温柔,却又不可避免地透出穿越者的疏离与审慎,“有些事…我并非有意瞒你。”

钱庆娘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目光里交织着痛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他的语气,他的眼神,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那是一种她无法精准描述的隔阂。

“只是…许多旧事,连我自己都记不真切了。”陈默选择着字句,每一字都像是在雷区摸索,“这身子受过重创,你是知道的。很多过往,都像是蒙着厚厚的雾。”

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肩,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时微微一顿,最终只是落在她身旁的桌沿上。这个细微的迟疑没能逃过庆娘的眼睛。

“但那囚犯,牵扯甚大。”他强行将话题拉回公务,这是他相对能掌控的领域,“并非私怨,也绝非儿戏。长公主亲自过问,此事…躲不开。”

钱庆娘看着他,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不安取代。她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熟悉的痕迹,却总觉得隔了一层纱。她最终低下头,盯着那杯水,声音沙哑:“我不管什么公主,什么囚犯…我只怕你回不来。每次你走出去,我都怕…”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肩膀又轻轻颤了一下。

陈默站在她面前,扮演着一个忧心忡忡又身负重任的丈夫,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他必须更快地挖掘这具身体的记忆,弄清“阿史那”是谁,弄清理伏在原主过往里的所有陷阱。否则,不必等外界的刀剑,仅仅是身边人怀疑的目光,就足以将他置于死地。

而眼前这个为他哭泣的女人,是他最亲密的陌生人,也是他身份最危险的审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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