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如炉,血雨初歇。
天穹仍残存一道道被雷斩开的裂缝,紫白雷痕在云幕间蜿蜒,宛若天道未愈的伤口。
沈芷安立于废墟中央,背后那尊由雷火凝出的战神虚影缓缓收敛,仿佛一道巨门在她身后合拢。巨门合缝的最后一线光辉倏然敛灭,天地的轰鸣也随之沉落,只余下火星在焦土间跳跃,孤零零地发出噼啪细响。
四野静得可怖。
残余修士缩在断壁残垣后,竟不敢在这片焦黑的土地上多踏出一步。有人指关节攥得咔咔作响,却不敢拔剑;有人胸前法符抖作一团,却不敢催动。
空气里满是焦糊与腥铁的味道,还有被雷火烘烤后岩层炸裂的硫气。近处几滩血泊在高温下泛起白雾,把人的心神也熏得发麻。
“——退。”
不知是谁喑哑出声,像是一声溃败的暗令,几名本还强撑气势的修士立刻脚步一乱。
但他们没有走,更像是被钉在原地,不敢近、不敢退,眼神被同一人死死攫住——
沈芷安。
她收袖而立,衣角与发梢都沾了血,眸底却是冷到极处的静。那种静,像风暴眼,像劫主。
她低头,看了一眼掌心;掌纹间一道细裂贯穿虎口,裂隙里仍有雷光溢散。
体内经脉像被无数细针倒刺来回碾磨,每一次呼吸,胸臆都随之发紧——战至方才,她不是不伤,而是伤得太深。只是那尊战神影撑住了她的背,撑住了这片地的天。
“今日之战,到此为止。”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流火与灰尘,稳稳落在每个人耳朵里,“三日之内,谁再踏入此地一步——死。”
最后那个“死”字落下时,残火忽地一颤,焦土上无数碎石同时轻轻跳起仿佛应声,叮叮当当地回响成一片悄然的金戈。
“狂妄!”
一名焚天殿真传强撑着从断岩后跨出,半边衣甲被雷焚成炭,皮肉焦裂。他牙关一咬,逼出一口淤血,掌心红光骤起,似要再祭一次业火古符。
只来得及抬手——
“噗。”
他指间红芒被一点细若游丝的电光挑碎。那电光像无声的蛇,顺着他的手臂一路游到肩颈,轻轻一绕,他的喉结处便现出一个焦黑的圆孔。
真传的眼神里先是骇,然后是不可置信,最后才是迟来的悔。他无声跪倒,轰然栽进灰烬。
灰烬泛起的小浪把更远处几个心浮气躁的年轻修士拍醒。有人手一抖,传讯符啪嗒落地,竟不敢去捡。
“本座剑宗执事,欲议一言。”
剑宗的一名灰袍中年人拱手上前,身形停在距她二十丈之地,既不近,也不远。他的眼神里没有焚天殿那种灼灼贪婪,更多的是凝重与审视,“方才之战,诸宗折损惨重。若再厮杀,不外乎两败俱伤。沈道友既有盖世之姿,可愿……”
他话没说完。
沈芷安抬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没有刀剑,却比刀剑更利。灰袍执事心头一寒,后半句“入我宗坐镇剑峰”哽在喉咙,终究咽了回去。
归墟宫蓝袍女子亦在,她身上水光淡淡,护体法阵在雷狱中侥幸保全。她抬手,指尖带出一缕水纹,遥遥一揖:“归墟宫无意趁火夺城。今日之事,诸宗各自克己,散修自护身家。沈道友……保重。”
她是第一个真正后退的人。
当她收势退开时,那些原本绷在弦上的视线终于找到退路,像被解禁一样,纷纷由正对转为侧避。
有人带血抱拳,有人一言不发。
脚步声零乱地响起,且战且退,退而不敢转身。
“走吧。”灰袍执事压低嗓音,带着剑宗尚存的几名弟子缓缓倒退。临走前,他终究还是抬眼看了她一眼,眼底深处闪过复杂的光——敬畏,忌惮,还有隐约的惋惜。
片刻之间,方才还拥挤得几乎令天色都发闷的修罗场,竟空了大半。
留下的,除了横尸与诡异的安静,就只剩一层薄薄的风,从西南角吹来,拂过焦土,掀起四散的灰与白骨的微响。
“他们,会把你的名号带回去。”
不知从哪一处崩塌的石梁里,传来沙哑的低语。像是某个在雷狱中被吓破了胆、却苟活下来的人在自语,“——劫主。”
沈芷安没有解释,也没有否认。
她抬手,指尖在空中划了一个小小的圈。
一枚淡金的圆环印记无声绽开,极细极细的雷丝自她指端四散,像在这片焦土上轻轻缝了针线:倒塌的阵旗被连根拔起,尚未熄灭的邪煞被一一点灭,几处易于滋生尸怨的血泊被雷火自内焚化,化作灰烬。
她在用自己亲手收拾残局——不是为九宗,也不是为旁人,只是为这片被她掀成炼狱的地留一个不再继续腐烂的静。
做完这些,她的手终于稳不住,轻轻一颤。
胸口的逆命雷火印暗下去一瞬,随后又强自亮起。经脉的灼痛并未退潮,反倒随着战神影散去而露出更锋利的边。
她垂眸,吐出一口极细极细的浊气,转身离开战场——哪怕只是离开十丈,也必须离开。因为她知道,再站在这片地心中央,她便是在与四面八方残存的窥视立誓,要同它们耗到最后一滴血。
焦土西北,有一道被雷火震塌的岩缝。
岩缝里头曾有溪水,如今水脉被劈断,只有潮气。潮气夹着土腥,冷得恰如其分。
她挤入其间,半蹲,盘膝。背脊靠在被雷焙过的岩面,烫,烫得她肩胛骨生疼,可这疼正好与经脉的刺痛抵在一起,像两股尖刺互相顶住,反倒让她的心神骤然清醒。
她从怀里取出几枚早备的药丸——生肌、定神、缓火。
入口苦到麻舌。
药力入腹的瞬间,她几乎能听见体内某些被烧卷的经络发出极轻极轻的“蜷松”之声。
她没有贪功去强提真元,只是以最朴素的吐纳,把乱成一锅的雷火之气一点点抚平,像温驯一头刚刚饮血的野兽。
时间一息一息地过去。
外头风声有远有近,偶尔有一两声仓皇的脚步从岩缝外掠过,很快远去。
也有长久的沉默——那可能是某个被雷光吓破了胆的散修,蹲在远处不敢动弹,直到夜更深,才拖着更沉的脚步离开。
她静坐至夜色更深。
某个时刻,胸口的灼痛忽然轻了半分,她知道那不是伤好了,而是伤在她的意志之下学会了收敛。
她慢慢睁眼。
岩缝外的天已经黑透。
云幕低垂,雷痕在云层深处隐隐浮动,像是天道仍在回想白日之战。
更远一些的地方,有零星的火光,那是退走的修士们合拢的辘辘灯影。火光极微,但在这片被雷火洗过的天地里,任何一束光都显得突兀。
她侧耳倾听。
风里有低低的议论、急促的脚步,还有被压低了的怒气与恐惧。她甚至能捕捉到破碎的只言片语:
“……逆命榜……她会入榜……”
“……劫主……别说了,快走……”
“……回宗禀告……”
她合上眼,眼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她掌中的雷,而是恐惧随风而行。
当“劫主”二字随着这些人返回九宗山门,它便会在更高的殿堂里被不断重复、被添油加醋地渲染;从某一刻起,它会成为旁人心口的一根刺,睡梦里的暗影,议桌上无法绕开的字眼。
这不是她刻意求名,而是她必须占住的势。
因为接下来,她要以这股势,换取稍纵即逝的喘息。
她慢慢起身。
离开岩缝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血痕。那一抹暗色蜿蜒在石壁上,像一条细小而固执的线。
她伸指在血痕旁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一枚几乎看不见的雷纹。那是她的印记,也是一次告诫——若有人循着她的血来追,她会知道。
她沿着焦土的边缘无声行走,避开视线最密的几处高地。
走出百丈后,她忽然停下。
脚下的土地极轻微地动了一动。
不是地震,不是余波。
是有人在这片地底藏了东西。
她蹲下,手掌贴地。雷丝如发,轻轻渗入焦裂的泥层。
片刻,她指腹一沉,从泥里抠出一片拇指大的黑色碎片。碎片像石非石,像骨非骨,表面覆着一层被雷灼过的炭壳。
她吹去炭屑。炭屑下露出细密的纹——像阵道,又像骨纹。
“是谁留下的?”她在心底问。
没有回答,只有风。
她将碎片收入袖内,转身离开。此刻不是探究的时机——她需要一个更干净的地方把伤压稳。
她选择了北面一处坍塌的峡口。那里曾是灵脉支流,经雷火冲击后变得干枯却也空旷。她在峡口尽头找到一处天然的石室,门口有被雷火烧成琉璃的岩石,反而成为最好的掩体。
她盘坐其间,第二次入定。
这一次,她把心神沉到更深处。
体内雷火与她的识海交叠处,像海潮拍礁,反复冲击。她不去强压,而是把每一次冲击都视作一次心印的抛光:潮来一寸,她退一寸;潮退一尺,她进一尺。
某个极短的瞬间,她仿佛看见一道极锋利的光,由她心底最黑的地方穿过,照亮了经络最暗的岔路。她顺着那道光,轻轻一拨——
经脉深处的某一缕乱火“啪”的一声熄灭。
她吐出一口长气,背后的汗浸透衣襟。
“还不够。”她对自己说。
她知道这点稳住,只能护她不在今晚崩溃。伤的根,是她以己身硬撼九宗之力留下的罅。要真正平伏,非一日可成。
她闭目,再度沉入。
外头的风更凉了,更深的夜在山谷与山谷之间铺开。
也就在此时,极远处的一处山脊上,有两点冷光亮了一瞬。若有人抬头便会误以为是星;可那不是星,是一双目。
冷光注视着她隐去的方向,很久很久,才像是满意般轻轻一阖。
“劫主……呵。”那声音轻得像露落草尖,“棋,终于摆上桌了。”
黑影退去。
与之相反的,是道道光线从这片焦土之外的九大方位升起——那是传讯符被同时点燃,九宗的天风在夜里呼啸,携着“今日之战”的每一处血与火,往各自的山门奔去。
黎明之前的一个时辰,云层低垂。
一道通体银白的灵鹤掠过焦土上空,羽翼下的气流把薄薄的灰提起。灵鹤背上,灰袍执事回首看了一眼那片寂灭之地,长长叹了一声。
他知道,从今天起,修真界会多一个称谓——不是某宗的真传,不是某门的太上,而是一个独属于人的名号:
劫主。
而另一端,归墟宫蓝袍女子立在宫门外的水阶上,把一枚似水非水的镜片放入袖中。镜片里最后一丝雷火余光熄灭。她抬眸对侍女道:“自今日起,宫中档卷,另开一卷——逆命。”
“是。”侍女低头应下,心跳得很快,不知是惧,还是兴。
天边最暗的那线黑,忽然浅了一分。
沈芷安在石室里睁开眼,指尖轻轻一合,收了最后一缕散乱的雷丝。
她起身,推开被烧成琉璃的岩门,迎着尚未完全醒来的风,轻声道:
“路,从今夜才算真正开始。”
她迈出石室。
焦土之上,一道极浅的晨光刚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