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焕被革职锁拿,押解入京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洛州乃至整个关东官场炸开。与这消息一同传开的,还有吴王李恪雷厉风行、开仓放粮、严惩奸商的种种举措。洛州及周边州县的灾情,竟在这位年轻亲王的强力手腕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稳定下来。流民得以安置,粮价渐趋平稳,民间对“吴王青天”的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这份在地方赢得的声望,传到长安,却化作了更加汹涌的暗流与震荡。
最先感受到这股寒流的,自然是魏王府。当崔焕被囚车押解入京,直接投入大理寺诏狱的消息传来时,李泰正在用膳,手中的玉箸“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截。他胖乎乎的脸上血色尽褪,小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惧。
“废物!崔焕这个废物!”李泰猛地掀翻了食案,杯盘狼藉,汤汁四溅,状若疯魔,“他怎么敢……怎么敢把本王牵扯出来?!”
他来回踱步,如同困兽,胸口剧烈起伏。他太清楚崔焕倒台意味着什么。博陵崔氏固然会元气大伤,但他李泰,才是那条被钓出水面的大鱼!贪墨军资(火药)、勾结地方、分润巨利……这些罪名,哪怕只是沾上一点,也足以让他万劫不复!尤其是,出手的还是那个风头正劲、简在帝心的李恪!
“殿下,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一名心腹幕僚强压着恐慌,低声劝道,“当务之急,是立刻与崔焕切割!所有往来书信、知情之人,必须立刻处理干净!更要……更要设法让崔焕闭嘴!”
“闭嘴?怎么让他闭嘴?”李泰眼神狰狞,“他现在在大理寺诏狱!李恪肯定派了人盯着!父皇说不定也……”
他不敢再说下去,一种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个一向被他视为“有勇无谋”的三哥,竟有如此狠辣果决的手段!
“去找舅舅!快去请舅舅过府!”李泰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声吼道。如今,或许只有身为国舅、权势滔天的长孙无忌,能在这滔天巨浪中,为他争取一线生机。
与魏王府的恐慌不同,东宫之内,太子李承乾得知消息后,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畅快的大笑。
“好!好一个李恪!好一个代天执罚!”李承乾抚掌称快,脸上满是幸灾乐祸,“李泰啊李泰,你也有今天!让你平日嚣张,让你暗中给孤使绊子!这次看你怎么死!”
他兴奋地在殿内走来走去:“立刻让我们的人上奏章!弹劾魏王李泰结交外臣、贪墨国帑、罔顾民瘼!要狠,要快!务必趁此机会,将他彻底打落尘埃!”
“殿下,”近侍小心提醒,“吴王此次……风头是否太盛了?他在洛州民间声望鹊起,又立下如此大功,恐怕……”
李承乾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不过是一时侥幸!赈灾算什么大功?能比得上孤的太子之位稳固重要?先解决了李泰这个心腹大患再说!至于李恪……哼,等收拾了李泰,孤自有办法拿捏他!”
两仪殿内,气氛则是一片肃杀。
李世民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有洛州快马送来的李恪的详细奏报,有弹劾魏王李泰的,有为崔氏及涉案官员求情的,还有质疑吴王李恪行事酷烈、越权擅专的……林林总总,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他的案头。
他拿起李恪那份字迹工整、条理清晰的奏报,上面详细陈述了洛州官仓亏空的查证过程、崔焕等人的罪证,以及稳定灾情的各项措施。逻辑严密,证据确凿。
他又拿起一份为崔焕求情的奏章,是某位与博陵崔氏联姻的朝中老臣所上,言辞恳切,将一切归咎于“下属蒙蔽”、“一时糊涂”,请求陛下念在崔氏世代忠良、崔焕往日勤勉的份上从轻发落。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份御史弹劾李恪“以亲王之尊,行酷吏之事,罗织罪名,动摇国本”的奏疏上。
“动摇国本……”李世民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波澜。
张阿难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李世民将李恪的奏报轻轻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内格外清晰。
“崔焕……罪证确凿,无可辩驳。”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帝王的冷硬,“传朕旨意,崔焕贪墨国帑,勾结亲王,罪大恶极,着……赐白绫。其家产抄没,男丁流三千里,妇孺没入掖庭。”
一句话,便决定了博陵崔氏这一支系的命运!赐死!抄家!流放!毫不留情!
张阿难心中一凛,躬身应道:“老奴遵旨。”
“至于魏王泰……”李世民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缓,“御下不严,结交非人,致使地方不宁,有负朕望……着,革去其雍州牧、左武候大将军等一切职司,徙封顺阳郡王,即日离京,前往均州安置,无诏……不得返京。”
徙封郡王!驱逐出京!这几乎等同于政治生命的终结!虽然保留了王爵,但远离权力中心,与圈禁何异?
张阿难头垂得更低:“是。”
处置完罪臣与儿子,李世民的目光再次投向李恪的那份奏报,眼神变得复杂难明。
“吴王恪……”他沉吟着,“于国有功,于民有恩……然,年少气盛,手段刚猛……赏罚须有度。”
他思考片刻,终于道:“吴王李恪,赈灾有功,安定地方,赐金百两,帛五百匹。洛州事毕,着其即刻返京,武研院事务繁重,需其坐镇,不必再巡视其他州县。”
赏赐不痛不痒,更重要的是,收回了其黜陟使的权柄,将其召回了长安,圈定在武研院的范围之内。
这既是保护,也是限制。
“老奴明白。”张阿难领命,悄然退下安排。
当这几道旨意明发天下时,整个长安再次为之震动!
崔焕被赐死,博陵崔氏一支顷刻覆灭!魏王李泰被废黜高位,驱逐出京!而掀起这场风暴的吴王李恪,却在立下大功后,被轻描淡写地赏赐后召回!
陛下的态度,耐人寻味!
这是在安抚受到打击的山东士族?还是在警告风头过盛的吴王?亦或是在……平衡?
圣心似海,深不可测。
得到旨意的李恪,在洛州并未多做停留。他平静地接旨,谢恩,将后续事宜交接给接任的官员,然后便带着随从,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途。
马车粼粼,李恪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洛州的硝烟与鲜血仿佛还在眼前,长安的暗流与算计已然扑面而来。
他赢了这一局,扳倒了崔焕,重创了李泰,赢得了民望。
但他也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失去了继续深入地方、积累政治资本的机会,被父皇亲手按回了武研院那个“技术官”的位置上。
父皇这是在告诉他:你的爪子很锋利,但,要用在朕指定的地方。
他睁开眼,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冰冷的笑意。
无妨。
武研院,谁说就只是一个研制器械的地方?
那里汇聚的人才,掌握的技术,才是未来真正的力量。
长安,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将以另一种方式,参与这场游戏。
他轻轻抚摸着袖中那面冰凉的金牌,眼神锐利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