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上将”的诏书,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在长安城激起了远比庭州大捷更为深远的涟漪。此职虽非常设,但地位超然,权柄极重,可开府设衙,自置官属,参决军国机要。自太宗皇帝登基后,此职一直空悬,如今授予吴王李恪,其意味不言自明。
吴王府门前,一夜之间车水马龙,前来道贺的文武官员、世家代表络绎不绝。府内一扫之前的冷清,变得门庭若市。李恪却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冲昏头脑,他深居简出,只接受了少数几位重量级人物,如卫国公李靖、英国公李绩,以及司徒崔仁师的拜访,对于其他趋炎附势之辈,一概由王府属官出面接待。
他深知,父皇授予此职,既是酬功,也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考验与平衡。天策府一旦开设,必将成为朝堂之上又一权力核心,与东宫形成微妙的对峙。如何运用这份权力,如何安置府属官员,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这一日,李恪在王府书房内,与匆匆赶来的王德密议。
“王爷,天策府属官人选,朝中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角力,推荐名单如雪片般飞向吏部和中书省。东宫那边虽然沉寂,但据我们的人观察,他们并未放弃,似乎在暗中联络关陇旧族,试图推举对他们有利的人选。”王德低声禀报。
李恪手指轻敲桌面,目光沉静:“意料之中。父皇绝不会允许天策府成为第二个东宫,也不会让它完全由我掌控。人选之事,最终还需父皇圣裁。我们要做的,是确保几个关键位置,不能落入别有用心者手中。”
他铺开一份名单,上面罗列了几个核心职位:长史、司马、记室参军、祭酒……
“长史总管府务,需老成持重、精通政务且立场相对中立之人;司马掌军务咨议,需知兵善谋;记室参军掌文书机要,需绝对可靠;祭酒掌教授、礼仪,需德高望重……”李恪沉吟着,“你觉得,何人可担此任?”
王德仔细看着名单,谨慎道:“长史一职,或可举荐原安西都护府长史,此人熟悉王爷行事风格,且为人方正;司马……卫国公或英国公门下,皆有合适人选;记室参军,非心腹不可,或可从百骑司中遴选;至于祭酒……司徒崔公,无论声望、学识、人品,皆是上上之选,且其近来对王爷……”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崔仁师近来态度明显转变,其女崔芷柔与王爷更有数次交集,若他能出任天策府祭酒,无论于公于私,皆是极大助力。
李恪眼中闪过一丝思索。崔仁师确实是祭酒的绝佳人选,其清流领袖的身份更能为天策府增添清誉,缓冲来自各方的压力。只是……如此一来,他与崔芷柔之间,似乎又被拉近了一步。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某种无形的牵引?
他压下心中那丝异样,沉声道:“将我们的建议,通过可靠渠道,委婉呈报父皇。记住,只是建议,最终决断,仍在圣心。”
“是!”
就在李恪为天策府人事暗中筹划之际,一封来自安西的密信,由苏定方亲笔所书,送到了他的案头。信中除了汇报安西重建、边防巩固等事宜外,还提及了一件让李恪眉头紧锁的事情——吐蕃败退时,遗落的部分“震天雷”残骸,经格物司工匠仔细查验,发现其外壳铸造工艺、引信设计,竟与格物司早期试验失败的某个版本有七八分相似!
虽然其威力远不及正品,用料也粗糙,但这足以证明,吐蕃已经在模仿,甚至可能通过某些不为人知的渠道,获取了部分残缺的技术信息!
“果然还是泄露出去了……”李恪眼神冰冷。是之前被拔除的“雪豹”暗探?还是那批流失的图纸?亦或是……朝廷内部出了问题?
他立刻回信苏定方,令其严密封锁消息,暗中追查技术泄露源头,同时加快“火龙出水”等新式火器的研制,务必保持技术代差。
内有权争,外有强敌,技术优势面临挑战。李恪感到肩上的压力前所未有地沉重。
数日后,宫中传来消息,皇帝陛下对天策府属官人选已有初步定夺,召吴王入宫商议。
两仪殿内,李世民将一份朱笔圈点过的名单递给李恪:“恪儿,你看看,这些人选,可还妥当?”
李恪恭敬接过,迅速浏览。长史果然定了他建议的原安西长史;司马则是李靖推荐的一位中年将领,沉稳干练;记室参军出自百骑司,是他熟悉的心腹;而祭酒一职后,赫然写着“崔仁师”三个字!
父皇果然采纳了!李恪心中微定,但目光扫到名单末尾几个不太起眼的位置时,瞳孔却微微一缩。诸如兵曹参军事、铠曹参军事等掌管具体军械物资的职位,被安排了几名出身关陇、与长孙家关系匪浅的官员。
帝王心术,平衡之道,无处不在。
“父皇思虑周详,儿臣并无异议。”李恪放下名单,恭敬道。
李世民看着他,缓缓道:“天策府初立,关乎朝廷体统,更关乎你的声誉。望你善用此权,为国分忧,亦要谨言慎行,莫负朕望。”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天策府属官人选既定,开府之事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府邸选在了距离吴王府不远、原本闲置的一处前朝王府,规格宏大,修缮一新。
就在开府前夜,李恪在王府书房处理公务,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石子敲击窗棂的声音。
他心中一动,挥退了侍从,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
月光下,崔芷柔一身素雅衣裙,如同月下仙子,静静立于庭院中的梅树下。晚梅已尽,只剩下虬劲的枝干,在她身后投下斑驳的暗影。
“崔小姐?”李恪有些意外,更深露重,她怎会在此?
崔芷柔抬眸看他,月光照在她清丽绝伦的脸上,神色有些复杂:“恭喜殿下,荣膺天策上将,开府建衙。”
“崔小姐消息灵通。”李恪不动声色。
“殿下明日开府,各方瞩目。”崔芷柔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小女听闻,祭酒一职,家父恐难推辞。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殿下如今位高权重,更需提防暗处冷箭。有些人,明面上无法撼动殿下,或许会从殿下身边之人着手。”
李恪目光一凝:“崔小姐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崔芷柔微微摇头:“并无实证,只是直觉。东宫近日异常安静,绝非吉兆。侯君集虽死,其党羽未必尽除。关陇某些人家,亦对殿下心存忌惮。殿下开府,他们无法阻止,但难保不会在府属官员,或其家眷身上做文章,构陷牵连,败坏殿下名声。”
她顿了顿,看向李恪,眼神清澈而认真:“家父性子刚直,不擅权谋,小女恳请殿下,日后若……若家父在朝中或府中有何言行不当,或遭人构陷,望殿下能看在……看在往日情分上,施以援手。”
她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一种隐晦的托付。将父亲的前程与安危,部分寄托于李恪身上。
李恪看着她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担忧与信任,心中微动。他沉默片刻,郑重道:“崔司徒乃国之栋梁,清流楷模,恪一向敬重。既为天策府祭酒,便是我府中之人。只要崔司徒行得正,坐得直,恪,必护其周全。”
他没有说什么甜言蜜语,但这句承诺,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崔芷柔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浅笑,如同冰莲初绽,在月光下美得惊心动魄。她微微屈膝:“有殿下此言,小女便放心了。夜深露重,小女告退。”
她转身,衣袂飘飘,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李恪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接过名单时,那纸张上极淡的、与她身上相似的冷梅香。
天策开府在即,权力的盛宴即将开场。但在这繁华与荣耀的背后,却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与杀机。崔芷柔的提醒,苏定方的密报,都预示着前路绝不会平坦。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无论前方是明枪还是暗箭,是沙场还是朝堂,他都已做好了准备。
这盘棋,他不仅要下,还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