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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蝶从海盗船上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速度很快,带着明显的恼意。许知夏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既不靠近,也不落下,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无声的距离,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游乐园喧闹的大门,重新踏入那条相对安静的云飞街。

时近中午,阳光变得有些灼人。谢怀蝶对这边确实熟,他没怎么犹豫,拐过两个街角,径直走向一家门面不算起眼的面馆。

那面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招牌上的字迹被油烟熏得微微发黄,门口挂着半旧的蓝色布帘。外表看着油烘烘的,与周围老旧的街景融为一体,但撩开布帘走进去,里面却意外地干净明亮。桌椅都是新换的木质款式,地板擦得反光,空气里弥漫着骨汤熬煮的浓郁香气。

谢怀蝶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面靠墙的一张四人桌坐下,塑料椅子被他拖拽出轻微的响声。他依旧没看跟进来的许知夏,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略显粗糙的菜单扫了一眼——虽然上面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

老板娘是个围着干净围裙的中年女人,笑着迎过来,看到谢怀蝶,熟稔地打招呼:“小蝶来啦?老样子?” 目光随即落到跟在后面、安静站在桌旁的许知夏身上,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热情了些,“哟,今天还带了朋友?这位同学吃点啥?”

谢怀蝶这才不得不抬起眼皮,瞥了许知夏一眼,硬邦邦地替他说了:“他跟我一样。”

许知夏没反对,在谢怀蝶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目光平静地扫过店内环境,最后落在谢怀蝶还带着点未消余愠的侧脸上。

“行,两碗牛肉面,一碗多香菜多辣,一碗……”老板娘确认着,看向许知夏。

“正常就行。”许知夏接口道,声音温和。

“好嘞,稍等啊,马上就好!”老板娘记下,转身朝厨房方向喊了一声。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桌上的醋瓶和辣椒罐摆得整齐,头顶的老式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规律的嗡嗡声。

谢怀蝶觉得这安静有点难熬。他摸出手机,屏幕按亮又按灭,反复几次,最终还是没好气地先开了口,眼睛却盯着桌上的木纹:“……你以前来过这儿?”

他想起看门老大爷,想起许知夏对这条街的熟悉,心里那个关于“遗忘”的疙瘩又开始隐隐作祟。

许知夏看着他无意识抠着手机边缘的手指,“嗯”了一声。停顿片刻,又补充了细节,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小时候,阿姨,就是你妈妈,经常带我们来。你说这家的面汤最香。”

“……”谢怀蝶抠弄手机的动作顿住了。

又是这样。一段他毫无印象、却被对方清晰记得的过往。

他皱起眉,想反驳,想说“我不记得了”,但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烦躁的“啧”。他讨厌这种无力感,讨厌自己的记忆像一面打碎的镜子,拼凑不齐完整的画面,而许知夏却手握着他缺失的所有碎片。

这时,老板娘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过来了。“面来啦!小心烫!”

浓郁的香气瞬间扑鼻而来,暂时驱散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气氛。谢怀蝶面前那碗,飘着厚厚一层红油和翠绿的香菜;许知夏那碗则清汤寡水,只有几片牛肉和零星葱花。

谢怀蝶拿起筷子,埋头就吃,动作很大,像是跟面有仇。滚烫的面条和辛辣的汤汁刺激着味蕾,稍微转移了他内心的烦躁。

许知夏吃相依旧斯文,慢条斯理地吹着气,然后才送入口中。

吃了大半,谢怀蝶感觉那股无名火泄得差不多了,胃里也被热汤熨帖得舒服了些。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瞄了对面一眼。

许知夏正安静地吃着面,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遮住部分眉眼,在蒸腾的热气后,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谢怀蝶忽然想起公交车上,海盗船上,那只覆上来的手,那坚定回握的力道……耳根又开始隐隐发热。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喝了一大口汤,结果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憋得通红。

一只手适时地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

谢怀蝶一把抓过,捂住嘴,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巾,感觉更加狼狈。

“……谢了。”他声音闷闷的,带着咳嗽后的沙哑。

“嗯。”许知夏应了一声,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面馆里人来人往,喧嚣市井。他们坐在角落,一个埋头苦吃以掩饰慌乱,一个安静进食仿佛无事发生。

一碗面的时间,似乎什么都没改变,又似乎有些东西,在辛辣的汤汁和无声的递纸间,悄然融化了一角。

10分钟之后。

谢怀蝶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口袋准备付账。指尖还没碰到手机,旁边已经伸过去一只手,将几张零钱精准地递到了收拾碗筷的老板娘面前。

“许知夏,你干嘛?”谢怀蝶拧眉。

许知夏收回手,语气平淡无波:“那100还没花完。”

谢怀蝶:“……”“那你也不用在这都花了吧?”这路边小面馆才几个钱?

“我乐意。”许知夏看他一眼,三个字堵了回去。

谢怀蝶被噎得没脾气,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认命般:“……行。”他站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随口问道:“那你是下午想继续逛还是……?”

“你还想逛吗?”许知夏把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来,也站起身,目光落在谢怀蝶脸上。

“我?我都行。”谢怀蝶别开视线,双手插回裤兜,指尖又碰到了那个软趴趴的胡萝卜。他确实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但就这么回家,似乎又有点……早?

“那你带我在附近逛逛吧。”许知夏从善如流。

“附近.....行。”谢怀蝶应得干脆,仿佛就在等这句。他率先转身,撩开门口的蓝色布帘,走了出去。“走吧。”

许知夏跟了上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将老旧的街道镀上一层慵懒的金色。两人再次一前一后,走在云飞街略显斑驳的水泥路上。

这一次,谢怀蝶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怒气冲冲的架势。他双手插在兜里,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道两旁紧闭的卷帘门、闪着霓虹灯牌的老式理发店、以及门口摆着绿色公用电话亭的小卖部。这里的时间流逝得仿佛比城市其他地方要缓慢许多。

许知夏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沉默地走着,视线却同样掠过这些熟悉的景致,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的追忆。

走了一段,谢怀蝶在一家挂着“诚信文具”招牌、玻璃柜台里却摆满了各种廉价玩具和小零食的店铺前停下。他盯着柜台里那种五毛钱一包的、印着粗糙卡通图案的辣条,看了几秒,眼神有些放空。

许知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小时候,每次来,都要买这个。”

谢怀蝶猛地回神,转头看他,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啊?”

许知夏却没再解释,只是目光沉静地回视他。

那种熟悉的、被遗忘的隔阂感再次涌上心头。谢怀蝶烦躁地“啧”了一声,扭回头,继续往前走。这一次,他的脚步加快了些,像是在逃避什么。

许知夏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上。

两人穿过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小片荒废的空地,杂草丛生,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空地的边缘,立着一个锈迹斑斑、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秋千架,只剩下两根铁链拴着空荡荡的座位,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谢怀蝶的脚步在这里彻底停住了。他望着那个破旧的秋千架,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茫然。

许知夏在他身边站定,目光也落在那秋千上,久久没有移开。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荒草和碎石之上。风吹过,带来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更反衬出此地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许知夏才极轻地吸了口气,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这里以前有个沙坑。你总喜欢蹲在那里堆沙子城堡,堆不好就发脾气,把沙子扬得到处都是。”

谢怀蝶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没有转头,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烦躁地反驳。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空荡荡的秋千架,仿佛想从那些斑驳的锈迹里,看出一点所谓的“过去”的影子。

可他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只有风吹过铁链时,发出的、细微的、令人心慌的摩擦声。

许知夏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他安静地站在一旁,像一棵沉默的树,陪伴着身边这个陷入茫然与自我挣扎的少年。

在这片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里,记忆的拥有者和缺失者并肩而立,一个试图用碎片拼凑,一个试图在虚无中捕捉。阳光依旧温暖,秋风依旧轻柔,却吹不散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由漫长时光和疾病共同筑起的、无形的墙。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谢怀蝶突然转过身来问。

“许知夏,你为什么总要用以前的方式跟我相处?”

许知夏被这句话问愣住了。

“我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却像开了上帝视角一样。”谢怀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的重量,“你到底想干嘛?”

风吹过废弃的空地,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锈蚀的秋千链子也跟着晃了晃。

“我.....”许知夏避开谢怀蝶直直射来的目光,垂下眼睫,视线落在两人脚边斑驳的地面上。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就这么沉默的过了好一会儿,久到谢怀蝶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更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艰涩:

“我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怎么跟你相处。”

许知夏抬起眼,重新看向谢怀蝶,那双深邃的眼里情绪翻涌,是谢怀蝶从未见过的复杂。有无奈,有固执,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痛楚。

“我记得所有事。”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记得你叫我‘哥哥’,记得你怕打雷,记得你耍赖不肯走路,记得你在这堆沙子,记得你说这家的面汤最香……”

“我记得太清楚了,谢怀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意味,“清楚到……好像那些事就发生在昨天。”

“而你忘了。”他陈述着这个残酷的事实,目光一瞬不瞬地锁住谢怀蝶,“全都忘了。干干净净。”

“那我该怎么办?”他反问,语气里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切的茫然和无力,“假装我也忘了?然后像对待一个真正的、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从头开始认识你,客气,疏远,保持距离?”

许知夏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那点外露的脆弱被迅速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

“我做不到。”

“所以,”他总结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只能用我记得的方式,靠近你。”

“你可能觉得烦,觉得我多管闲事,觉得我……”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词,“……像个纠缠不休的幽灵。”

“但这就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还能靠近你的办法。”

许知夏说完,便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怀蝶,等待着他的反应,或者说,审判。

他将自己那份沉重而孤独的“记得”,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在对方看来或许笨拙甚至惹人厌的靠近方式,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阳光下。

谢怀蝶站在原地,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阵阵发紧。许知夏的话像一块块石头,砸进他混沌的记忆之海,没有激起熟悉的浪花,却带来了沉闷的、无法忽视的回响。

谢怀蝶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

所有的烦躁和质问,在对方这番近乎剖白的回答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忘了。

而对方记得。

这似乎成了一个无解的结。

他看着许知夏那双恢复了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自己缺失的记忆,还有对方那份独自承载了太久、太过沉重的过往。

最终,谢怀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只是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许知夏,胡乱地抬手抹了把脸,声音闷闷的,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妥协和混乱:

“……走了。这边没什么好看的了。”

他迈开脚步,几乎是落荒而逃,但步伐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决绝,反而透着一股心烦意乱的滞涩。

许知夏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深处那抹固执缓缓化开,变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心疼与决意的微光。

他抬步,依旧沉默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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