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仓促而混乱的“验功大会”,在城南济世堂前的空地上,以最快的速度搭建起来。几张桌子拼在一起,铺上白布,摆上文房四宝,就成了临时点将台。负责核验的,是十大派各指派的一名长老或核心弟子,代表着十大门派的权威。
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开。整个宋人聚居区彻底沸腾了!无数自认有两下子,或做着一步登天美梦的江湖客,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涌向济世堂。人头攒动,喧嚣震天,将小小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劣质脂粉味、草药味,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欲望气息。
“铁臂猿”赵大柱和“穿云箭”孙七也夹杂在人群中。赵大柱看着眼前这比菜市场还喧嚣混乱的场面,粗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胸口像堵了一团破棉絮,闷得他喘不过气。
“他奶奶的!”他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砸在脚边一块青石板上,“这算怎么回事?赶大集呢?还是挑牲口?这是去送死!去跟金狗拼命!”他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旁边的孙七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过验功台。正巧看到一幕:一个油头粉面、穿着锦缎长袍、腰间挂着七八个玉佩的富家公子哥,在几名凶悍家丁的簇拥下,挤到桌前。负责核验身份的青城派余姓长老眼皮都没抬。那公子哥身边一个管家模样的干瘦老头,麻利地从怀里掏出几锭黄澄澄、足有十两重的金元宝,悄无声息地塞进余长老宽大的袖袍里。
余长老捻着山羊胡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拿起笔,在一本摊开的、写满名字的名册上随意勾了一下,又拿起一块刻着“青城”字样的木牌丢过去。 “青城派外门弟子,钱富贵,验过。”余长老的声音平淡无波。 那公子哥钱富贵喜滋滋地接过木牌,对着阳光照了照,仿佛那不是通往地狱的门票,而是金榜题名的喜报。
“呸!下作!”孙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握着腰间镖囊的手背青筋暴起,“老子在边关射杀的鞑子探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身上留的疤是功勋!可在这里,倒不如那几锭臭金子!”
赵大柱的怒火更是“噌”地窜上脑门,他一把拨开前面挡路的两人,几步冲到验功台前,蒲扇大的巴掌“砰”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笔架砚台都跳了起来。
“老子‘铁臂猿’赵大柱!沧州义军头领!”他声如洪钟,指着负责核验的丐帮陈长老,“老子杀过金狗!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下三十场!亲手砍死的金狗百夫长,这个数!”他伸出两只手,十指张开,又翻了一下,“十七个!身上被鞑子刀子捅的窟窿眼儿,比你们这些坐堂老爷脸上的褶子还多!你给我验!看看老子够不够资格去死!”
他猛地扯开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布满补丁的旧军袄,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的胸膛。上面纵横交错,布满了密密麻麻、新旧不一的疤痕!刀伤、枪伤、箭疮、狼爪撕开的痕迹……如同最狰狞的勋章,无声地诉说着他血与火的生涯!
喧闹的现场,竟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和赵大柱身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出现了刹那的死寂。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震惊,有敬佩,也有不屑和嘲弄。
丐帮陈长老抬起浑浊的老眼,仔细打量着赵大柱,目光在他布满老茧、骨节粗大如同胡萝卜的手指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陈长老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笔,在名册上郑重地写下“沧州义军,赵大柱”几个大字,然后拿起一块无门无派、只刻着一个苍劲“义”字的木牌,双手递了过去。
赵大柱一把抓过木牌,看也没看,狠狠塞进怀里。他环视一周那些或复杂或闪躲的目光,尤其是那个拿着“青城”牌子、脸色发白的钱富贵,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如同闷雷。
“孙七!我们走!老子多待一会儿,都怕脏了这身疤!”他一把拉住旁边的孙七,转身挤出人群,那高大却微微佝偻的背影,在喧嚣混乱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悲怆。
验功台上的交易并未因这个小插曲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这位长老,在下乃洛阳‘锦福记’少东家,家父与贵派掌门有旧…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又一个华服青年凑上前,袖袍拂过桌面,留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嗯…原来是故人之后。记下,嵩山派记名弟子,王有财。”嵩山派的长老面无表情地勾画着。
角落里,一个独臂的中年刀客,沉默地站在队伍末尾。他衣衫褴褛,面容沧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如同淬火的寒星。他身前挡着几个气势汹汹的壮汉。 “瘸子滚开!这里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就是!一条胳膊还想上困龙滩?给金狗送菜么?” 独臂刀客不言不语,只是握紧了腰间那柄鲨鱼皮鞘的旧刀刀柄。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气骤然弥漫开来,让那几个叫嚣的壮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退开半步。 他一步步走到台前,没有多余的话语,只将腰间一块黑沉沉的腰牌放在桌上。腰牌上刻着一个模糊的“陷”字。 负责核验的昆仑派长老拿起腰牌,脸色骤然一变,失声道:“‘陷阵营’!你是朔州陷阵营的残…”
“李十三。”独臂刀客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够资格死吗?”
昆仑长老肃然起敬,郑重地在名册上写下名字,递过一块“义”字牌。李十三接过,同样沉默地转身离去,留下身后一片敬畏又复杂的目光。
喧嚣持续到深夜子时,济世堂的灯火依旧通明,映照着门外散落的垃圾和几滩不知是谁吐下的污物。那份最终敲定的、厚达数十页的五百人名册,终于被送到松鹤楼段无咎的面前。
名册散发着墨臭、廉价的劣质脂粉味、浓重的汗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气息,仿佛刚刚从血污里捞出来。
段无咎面无表情地翻开厚厚名册。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标注着所属门派、实力评定(多为“一流”、“二流上”、“擅暗器”、“力大”等草草描述),以及最重要的——身份核验标记(各派印记或孤零零的“义”字)。 “青城派外门弟子,钱富贵,‘二流下’,验印:青城余…” “嵩山派记名弟子,王有财,‘不详’,验印:嵩山…” “沧州义军,赵大柱,‘刚猛’,验印:丐帮陈…” “陷阵营残部,李十三,‘刀法凌厉’,验印:昆仑…” “姑苏慕容氏,邓百川,‘顶尖’,验印:慕容复”…… 一个个名字,如同翻滚的蛆虫,在昏黄的烛光下蠕动。段无咎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页,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名字主人的体温和心跳——狂热的、恐惧的、贪婪的、麻木的、还有赵大柱那悲愤不甘的炽热。
名册旁,静静地躺着一卷染血的布条。布条边缘已经发黑,散发出陈旧的血腥味和一股奇异的、仿佛草药腐烂般的怪味。
一名黑衣影卫如同幽灵般出现在房中,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刻骨的惊悸:“殿下…影九至影二十一共十二名兄弟,折在黑山脚下…只属下…拼死带回此物…”他双手奉上布条,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段无咎拿起布条,入手沉重冰凉,仿佛浸透了死者的怨气。他缓缓展开,昏黄的烛光下,潦草而狰狞的字迹跃入眼帘,如同垂死者的控诉: “蛮兵,金国秘刃。黑山萨满以秘药、恶灵、邪术饲之。形如巨熊,力可撕虎,周身覆重甲,寻常刀剑难伤。药侵其髓,痛觉几无,唯嗜血杀戮。眼瞳漆黑,隐有黑气,疑为控魂邪法。萨满亲卫五千,余者分镇四方。凡蛮兵所至,城必破,军必溃,未尝一败。切记!非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