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深处,椒房殿。
这里曾是整个未央宫阙最尊贵、最荣耀、也最温暖的所在。象征着皇后威仪的朱漆大门,镶嵌着椒泥金粉的墙壁,垂挂着层层叠叠的鲛绡帐幔,处处流光溢彩,熏风习习,弥漫着名贵的瑞脑龙涎香气。这里本该是六宫之主的居所,是帝国最尊贵女子的庇护之所。
然而此刻,椒房殿死了。
巨大的殿门被数道小儿臂粗的冰冷精铁重链死死缠绕、锁死!沉重的铁锁如同狰狞的兽口,死死咬合着,断绝了所有通往外界的可能。门楣上象征皇后尊荣的匾额虽未被摘下,却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灰尘,如同蒙上了裹尸布。殿内深处偶尔透出的、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光线,艰难地穿过重重紧闭的门窗缝隙,在这死寂的殿前投下几道惨淡的、摇曳的光斑,反而更衬得周围一片死气沉沉。
殿门外十步,一道无形的、却比精铁锁链更加森严的界限,被持戟肃立的期门军甲士牢牢钉死!他们身披玄甲,脸上覆盖着冰冷的青铜面罩,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石雕般凝固的眼睛。长戟锋利的刃尖在初秋惨淡的日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无声地宣告着:擅越者,死!空气在这里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响,只剩下死寂。那是一种连风都仿佛被冻结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死寂。
殿内。
曾经温暖如春的寝殿,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潮湿。所有的窗牖都被厚厚的木板从外面钉死,只留下几道狭窄的缝隙,吝啬地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殿角那些曾经日夜燃烧着名贵炭火、温暖如春的鎏金兽首铜炉,早已冰冷多时,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陈年熏香、尘埃、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枯井深处散发出的阴冷气息。昔日悬挂的华美鲛绡帐幔,此刻如同褪了色的、巨大的裹尸布,沉重地低垂着,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幢幢鬼影。
偌大的寝殿中央,巨大的凤榻孤零零地矗立着。榻上,小小的上官皇后蜷缩在锦被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她身上那件象征着皇后身份的、明黄色的凤纹常服,此刻显得如此宽大而不合时宜,像一件沉重的枷锁,将她瘦小的身躯紧紧包裹。她紧紧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不停地、剧烈地颤抖着。小小的身体在锦被下缩成一团,也抑制不住那阵阵袭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和恐惧。
她不敢睁眼。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噩梦般的景象就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将她吞噬!
轰隆! 殿门被暴力撞击的巨响!如同天崩地裂!
“皇后!皇后殿下!开门!开门啊!”乳母惊恐欲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如同钢针扎进耳朵!
“奉大将军令!封锁椒房殿!任何人不得出入!”冰冷、毫无人气的宣告,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你们要做什么?!放开我!我是皇后的乳母!啊——!”乳母那一声充满极致恐惧和无助的、如同被掐断脖子的凄厉惨叫!
砰!砰!砰!沉重的脚步声,如同踏在她心尖上!
“呜…呜呜…”然后是无数宫女、宦者被拖拽、被呵斥、被推搡的混乱哭喊和绝望呜咽,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宫殿!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幼小的心脏!
混乱…尖叫…哭喊…冰冷的甲胄摩擦声…粗暴的呵斥声…
这些声音,如同最恶毒的梦魇,一遍遍在她脑海中疯狂回放!每一次回放,都让她小小的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地颤抖一次!锦被下的手指死死地攥紧了被角,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柔软的锦缎里,指关节绷得惨白!
乳母…那个从小抱着她、哄她入睡、给她讲故事的乳母…她被拖到哪里去了?她最后那声惨叫…她还好吗?那些熟悉的面孔…阿桃姐姐…小顺子公公…他们都不见了!整个椒房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冰冷!还有…还有外面那些…那些戴着可怕面具、拿着冰冷长戟的…石头人!
“阿母…阿翁…”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恐惧的呓语,如同游丝般从锦被深处艰难地飘出。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的思念,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你们…在哪儿…陵哥哥…我怕…凤儿好怕…”
她不敢大声哭喊。因为就在昨天,当她终于被这巨大的恐惧和孤独压垮,放声大哭时,殿门外立刻传来了一声冰冷、毫无感情的呵斥:“噤声!” 那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哭嚎,吓得她立刻用小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将所有的恐惧和呜咽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的抽搐。
现在,她只敢在锦被深处,用最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遍遍地呼唤着那些曾经最亲近、如今却如同隔在生死两界之外的名字。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身下冰凉的锦褥。
殿内死寂。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啜泣声,如同受伤的小猫,在空旷阴冷的宫殿里微弱地回荡。光线在窗棂缝隙间缓缓移动,如同时间的跫音,冰冷而漫长。
突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从寝殿那扇通往偏殿的雕花木门处传来!那是门轴转动的声音!在这死寂中,不啻于一道惊雷!
锦被下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啜泣瞬间停止!上官皇后如同受惊的幼兽,猛地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锦被深处,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
是谁?!那些可怕的石头人进来了吗?!还是…还是那些把她身边的人全都拖走的魔鬼?!
脚步声。极其轻微、缓慢、带着一种沉重疲惫感的脚步声,在空旷阴冷的寝殿地面上响起。一步,一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尖上,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那脚步声,在距离凤榻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笼罩。
上官皇后小小的身体在锦被下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她死死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一个极其嘶哑、低沉、仿佛被砂石磨砺过千百遍的声音,在死寂中缓缓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凤儿…”
仅仅两个字,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穿透了锦被的阻隔,穿透了无边的恐惧,瞬间击中了上官皇后那根最脆弱的心弦!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锦被猛地被掀开一角!
上官皇后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坐起身!小小的脸上泪痕交错,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双原本写满恐惧的大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骤然看到一点星火的、微弱的希冀!
她睁大了眼睛,死死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逆着从窗缝透进来的、微弱惨淡的光线,一个高大、却透着深深疲惫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几步之外。深紫色的锦袍,玄色的宽大氅衣,衬得那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那张脸…那张曾经在无数宫宴上,在武帝爷爷的病榻前,在她懵懂地被册封为皇后的典礼上…见过的脸。此刻,那张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威严沉静,只有一种深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淤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正用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
那目光里,有沉重的疲惫,有冰冷的审视,有深沉的无奈…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痛楚和…不忍?
“外…外祖父…” 上官皇后那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小嘴,极其艰难地、颤抖着翕动了几下,终于吐出了这三个字。声音微弱、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不确定,仿佛在确认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
霍光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榻上那个小小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身影,看着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恐惧和微弱希冀的光芒,看着她身上那件宽大得可笑、象征着至高尊荣却已成为冰冷枷锁的明黄凤袍。
寝殿内,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浓重的阴冷气息和若有若无的霉味,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