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台之上,四海龙王望着渐渐消散的白光,原地只留下一叠厚厚的挑战券。
“大哥!这…!”
敖广长叹一声,“擂台结束,咱们也该回家了!”
皇宫之中,东海龙王拱手作礼,
“李王兄,叨扰多日,今日特来辞行!”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李世民从御案后起身,笑容和煦如春风,
“龙君言重了。这一月之期未满,长安百姓犹在津津乐道龙族风采,何不有始有终?”
他话语恳切,仿佛真心挽留,眼底却无丝毫波动。
“李王兄诚信相邀,四海感念。”
敖广微微垂首,龙角在宫灯下泛起温润光泽,“擂台已月余,却已无人问津,我等再留,反是徒耗时光。族中忽有要务,不得不归。”
李世民抬手虚引,示意内侍看座,
“与诸位龙君相伴,朕只觉这宫阙之中每日都如沐沧海清风,神清气爽。即便不设擂台,论道品茗,亦是快事。”
西海龙王敖闰上前半步,声音清越如玉:
“李王兄,文治武功、国泰民安,一派盛世景象,实是百看不厌,奈何离家日久。”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去意,又给足了面子。
李世民目光扫过四位龙王,心知挽留不住,便顺势笑道:“既如此,朕便不再强留。只是他日龙宫宴席,可莫要忘了给朕留一席之地。”
“王兄驾临,必使沧海生辉。”敖广再次拱手,身后三位龙王随之拱手。
殿外,暮云低垂。一场为期月余的“盛事”,便在温言婉转的客套中悄然落幕。
金阶下的侍卫只见帝王与龙君把臂言欢,和煦告别,却听不见那笑语之下各自沉淀的心思与涌动的暗流。
大势力之间,何来真正融洽?不过权衡与交换罢了。
敖广辞别唐王后,与三位兄弟分别,便独自驾云往方寸山而去。
云海之上,龙袍随风微扬。他眉宇间少了在长安时的端肃持重,反倒染上几分近乡情怯的怅然。
他并非第一次来这方寸山。
许多年前,他也曾到过这里。那时山上住的是个窝囊邋遢的老道,并非后来那位仙风道骨、让他心甘情愿喊一声“师父”的菩提祖师。
那邋遢道人可怜亦可恨,连自家徒弟都护不住,真不配与师尊同名。
那时也只有一座简陋的木殿,朴拙寒酸,哪里是名动三界的“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那时的方寸山,只是这方天地间一座普通的山。不是他此后在无数长夜里反复梦回的“那座山”。
而如今——
眼前的一草一木,与梦中重叠。
山门前那株老松,虬枝盘结,翠盖如云,似乎比记忆里更加苍劲挺拔,也更深沉。
他站在云头,静静望了片刻,方才按下云头,落在山门之前。
风过松涛,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
站在山门前,闭目静立良久。
那弯了千百年的、属于东海龙王的腰背,不知不觉间挺直了。
这腰是什么时候弯下去的呢?
从离开方寸山后,好像就再没有真正直过。
接替水君之位,知道了阶级,知道了天条,知道了责任,腰便弯得更低,再也直不起来。
脸上那层用来应对三界众生的、妥帖而疏离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
孩子般的天真与忐忑,重新从那双苍老的龙目中浮现。
他身上那件象征着四海权柄与责任的龙袍,无声化作光点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略显陈旧却洁净的青色道袍,布料朴素,针脚细密,正是当年在此学艺时的样式。
抬手,将头上那顶璀璨的紫金冠取下,任由一头夹杂银丝的头发披散,又用手指笨拙而认真地束成简单的道髻,用一根木簪固定。
低头整理略显瘦窄的袍袖,抚平每一处细微褶皱,将代表龙族君王的威严与重负一丝丝剥离。
他正在将自己,从“东海龙王敖广”,重新收拾成那个许多年前、怀着忐忑与憧憬上山求道的“小龙敖广”。
松涛依旧,山风拂过他洗尽铅华的脸庞。
此刻的他,身上再无半点四海之主的雍容华贵,只余下一个重回师门前的、清瘦而目光明亮的青衣道人模样。
这是他梦中反复勾勒的景象,也是他深藏心底、不敢轻易示人的本来面目。
从山脚到山顶,一万三千五百级石阶,蜿蜒入云。
他提起青布道袍的下摆,踏上了第一级。
石阶冰凉,触感粗粝,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鞋底与石面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山林里格外清晰,仿佛踏在岁月的年轮上。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这台阶是暖的。
那时总是一群师兄弟前呼后拥地跑上跑下。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光斑在石阶上跳跃。
他们比赛谁先跑到山顶,笑声惊起林间雀鸟。
跑累了,就随意坐在台阶上,背靠着背,讨论今天祖师又会讲什么。
山风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包裹着他们。
那时候的快乐,简单得像头顶的蓝天,清澈,没有边际。
后来呢?
后来,他脚下的“路”变成了龙宫光滑冰冷的水晶砖,或是天庭纤尘不染的玉墀。
每一步都需要合乎仪轨,每一个停顿都暗含机锋。
他穿着沉重的龙袍和冠冕,在无数场合弯腰、拱手、挂上无可挑剔的微笑。
迎接上仙,安抚下属,协调各族,应对天庭旨意……他的世界被“规矩”、“责任”、“权衡”这些词填满。
那身龙袍,华丽无双,却也重如千山。
他记得无数个深夜里,独自坐在空荡的龙宫大殿,听着东海永不止息的潮声,感到的不是壮阔,而是无边无际的、深海般的孤寂与疲惫。
快乐?那早已是一种模糊而奢侈的感觉。
山雾渐渐聚拢,濡湿了他的鬓发和衣襟,带来清凉的草木清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自由的味道。
在这里,他不必是“陛下”,不必是“龙君”,他只是个归来的弟子。
半山腰,他停下脚步,微微喘息。
汗水从额角滑落,他却感到一种久违的、躯体运动带来的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