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臂的铁链还在发烫。
叶天寒站在旗杆旁,手指贴着链节,温度没有降。他盯着那抹暗红的旗帜,风吹得旗面啪啪作响,像是有人在背后拍他的肩。
他没动。
也不是不能动,只是觉得此刻不该走。这地方刚立了旗,刚烧了纸条,刚说了“他们想得太美”。话音还在空中挂着,人就不能先撤。
可这热不是敌意。
上一次铁链发烫,是在崖底,楚狂歌教他劈瀑布的时候。那天他也站在这般位置,背靠石壁,刀插身前,血从指缝流到刀柄上。老头子说:“你还活着,那就继续砍。”
现在这感觉像是一样。
他低头看着铁链,轻声说:“是你来了?”
月光忽然亮了些。
一个人影从光里走出来,脚步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微颤。那人佝偻着背,手里什么也没拿,衣服破旧,像是刚从山里捡柴回来的老头。
可叶天寒知道是谁。
他没行礼,也没叫师父。两人之间从来不讲这些。当年在崖底三个月,一句话没多说,全是刀与石头的碰撞声。饿了吃野兔,渴了喝雪水,累了就靠着刀睡一觉。
老头走到他面前,停下。
看了眼“血燧”旗,又看了眼叶天寒腰间的裂天刀。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页,递过来。
叶天寒接过。
纸上字迹斑驳,墨色深浅不一,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多年。最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守境**。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残缺不全,能看清的只有几句:
“刀不出鞘,贪欲自断。”
“一刀斩下,非为杀人,乃止杀。”
“持此刀者,当以身为界。”
他翻到背面,空白处有一道划痕,像是被刀尖刻过。他用拇指蹭了蹭,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
“这是……刀谱?”他问。
老头点头:“最后一张。”
“之前那些呢?”
“烧了。”
叶天寒抬头看他。
老头咧嘴笑了笑,牙都黄了:“记在脑子里的东西,比写在纸上的牢靠。你不是一直靠本能打到现在?”
“可这名字……”他指着“守境”二字,“不是叫断岳吗?”
老头摇头:“那是别人给它起的。江湖人喜欢听响亮的名号,说你一刀断山,吓人。可这刀本意不在断,而在守。”
叶天寒沉默。
他想起第一次用这刀法杀蛮将,那一刀劈下去,对方连人带马分成两半。血喷了他一脸,他当时只觉得痛快。
后来杀昭武伯,在金殿之上,那一刀斩落,满朝文武鸦雀无声。他也以为自己是为了报仇。
但现在,他摸着手里的纸页,突然觉得那一刀,或许不只是为了杀谁。
而是为了让某些人不再敢动北境一寸土。
老头看着他:“你现在懂了?”
“懂了一点。”他说,“但这刀……真是为了守?”
“不然呢?”老头反问,“你以为我教你三年,就为了让你变成一个只会砍人的疯子?”
叶天寒没答。
他低头看着纸页,慢慢抬起右手,用指甲在“断岳”两个字上划了几下,把墨迹刮掉。然后咬破食指,在空白处写下两个新字——**守境**。
写完,他把纸折好,塞进胸口内袋,紧贴心口。
老头满意地点头。
抬头看了看天,月亮正中。
“我要走了。”他说。
“去哪?”
“该去的地方。”
“还能回来吗?”
老头笑了下:“我不在,也不算走。只要有人拿着这刀,站在该站的位置,我就还在。”
叶天寒想再说点什么,却发觉老头的身体开始泛出淡淡金光。那光不刺眼,也不飘忽,就像晨雾里的阳光,一点一点把他整个人包裹住。
他往后退了半步。
金光越来越亮,老头的身影变得透明。最后只剩下一个轮廓,站在月下,手轻轻搭在刀谱原来的位置。
“记住。”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守境者,永生。”
光散了。
人没了。
风还在吹。
叶天寒站在原地,手还按在胸口。纸页贴着皮肤,温温的,像是刚被人焐热过。
他转头看向“血燧”旗。
旗角扫过他的脸,粗糙的布料擦过颧骨,有点疼。
他伸手抓住旗杆,低声说:“你们也听见了。这刀,以后叫守境刀。”
说完,他松开手,整理了一下战甲领口,把歪掉的护肩扶正。动作很慢,但每一步都很稳。
远处传来巡逻禁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没回头,也没躲。只是站直身子,双手背在身后,重新望向南方宫墙。
那里黑沉沉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知道,有些事已经在动。
就像刚才那道光,没人看见,但它确实存在。
脚步声走近。
一名校尉模样的人提着灯笼过来,看到他愣了一下,抱拳行礼:“叶将军?这么晚还不歇?”
“等一个人。”他说。
“等谁?”
“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校尉没再问,行了个礼就走了。
叶天寒没动。
他感觉到怀里的纸页又热了一下,很快又凉了。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
也不是鬼神之说。
这是刀认主的最后一步。
以前他用刀,是靠狠、靠命、靠一次次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现在他明白了,真正的刀法,不是怎么砍倒敌人,而是为什么不能让敌人跨过那条线。
他把手放在刀柄上。
裂天刀还是那把刀,但他握的方式变了。
不再是随时准备出鞘杀人,而是像抱着一根柱子,撑住身后的一切。
风忽然停了。
旗子垂了下来。
片刻后,又猛地扬起,发出一声脆响。
他闭上眼。
耳边响起老头的声音:“你还活着,那就继续站。”
睁开时,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不是更凶,也不是更冷,而是像一块压在地基下的石头,不动,但谁都绕不开。
他往前走了一步,鞋底踩在青砖上,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站定。
手仍放在刀柄上。
目光落在宫墙外的夜色里。
那边有江河,有城池,有无数双眼睛在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放松警惕。
他不会让他们等到那一天。
他不是为了当英雄才拿这把刀的。
他是为了让那些再也拿不起刀的人,能安心闭眼。
远处钟楼敲了四更。
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血燧”旗的旗杆根部。
叶天寒低头看了一眼。
弯腰捡了起来。
叶子干枯,边缘卷曲,像是被火燎过。
他捏着叶柄,轻轻一搓,碎成粉末,撒在地上。
抬起头时,嘴角有一点弧度。
不是笑。
是一种终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的表情。
他把左手搭回刀鞘,右手抚过旗杆底部的石基。
石基刚装上不久,缝隙里还有新泥。
他蹲下身,用指头抠了点灰填进裂缝,拍实。
站起来。
风又起。
旗子呼啦一声全展开了。
他站着没动。
直到第一缕晨光照在旗面上,把那片暗红映得发亮。
他才开口,声音很低:
“师父,我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