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靠山屯,像一锅渐渐煮开的水,年味儿随着每家每户烟囱里冒出的不同香气,越来越浓。
空气里混杂着蒸豆包的甜糯气、炸麻花的油香气、炖肉的厚重香气,还有那若有若无、小孩子们偷偷摸摸点燃的零星爆竹的硝烟味。
程立秋家的新宅,无疑是这锅沸水里最滚烫、最热闹的那一颗泡泡。
白生生的墙壁上,早早贴上了魏红剪的大红窗花和程立秋写的春联——“瑞雪纷飞清玉宇,花猪起舞贺新年”,横批“春满乾坤”,字迹算不上多好,却透着一股子扎实有力的劲儿。
院子里,新盘的磨盘擦得干干净净,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棒子,瞧着就喜庆、富足。
魏红成了屯里最忙碌也最惹人羡慕的媳妇。
她指挥着孙猛和魏建国,把小组整个冬天积攒下的好肉好货都搬了出来:半扇冻得硬邦邦的野猪肉、一整条鹿腿、好几只肥硕的野兔和山鸡、甚至还有一小块舍不得吃的熊肉。
厨房里的大铁锅从早到晚就没歇过火,咕嘟咕嘟地炖着肉,蒸笼里摞得老高,白色的蒸汽混着香味弥漫开来,把窗户玻璃都熏得模糊了。
“嫂子,这豆馅儿咋调?甜滋滋的,比俺娘调的好吃!”孙猛一边笨手笨脚地帮着包豆包,一边偷吃豆馅,烫得直咧嘴。
“去去去,洗手了没就乱抓!”魏红笑着拍开他的手,“里头放了点糖精,立秋从公社捎回来的。一会儿炸麻花,油可得看住了,火不能大!”
王栓柱被他娘派来帮忙,主要负责烧火和看着院门,防着馋嘴的小孩和野狗溜进来。
黑豹也得了一根带着不少肉的大骨头,趴在院门口啃得正香,履行着“看门”的职责。
程立秋也没闲着,他带着算盘和小本子,把小组一冬的收支仔细核算了一遍。
扣除掉买枪、子弹、日常开销等成本,净赚的数目依然让他心跳加速。他按照约定,把孙猛、魏建国、王栓柱应得的那份,用红纸包得利利索索。
腊月二十九,他把三人都叫到家里,当着魏红的面,把红纸包一一发到他们手上。
“猛子,这是你的。建国哥,这是你的。栓柱,这是你的,还有黑豹的那份,我也单包出来了。”
三人接过那沉甸甸的红包,手指都有些颤抖。这可比他们往年一年到头在地里刨食挣得多太多了!
孙猛咧着嘴,想说什么豪言壮语,却哽在喉咙里,最后只重重说了句:“立秋哥,俺…俺以后跟你干到死!”
魏建国眼圈发红,憨厚的汉子只会搓着手反复说:“这…这太多了…太多了…”
王栓柱则把黑豹的那份钱紧紧攥着,小声对黑豹说:“黑子,听见没?这是你挣的!给你买大骨头!”
程立秋笑道:“都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该得的。拿回去,给家里老人孩子扯身新衣裳,买点好吃的,过个肥年!”
他又额外拿出一些零钱,给孙猛还没出嫁的妹妹、魏建国的两个孩子都封了压岁红包,把两个孩子高兴得满院子疯跑。
三十儿这天,新宅里更是热闹非凡。程立秋和魏红使出浑身解数,整治了一大桌在靠山屯堪称奢侈的年夜饭:红烧野猪肉、小鸡炖蘑菇(用的是秋天的干蘑)、鹿肉炒酸菜、油炸花生米、蒜泥血肠(用的是鹿血)、还有管够的白面馍馍和高粱烧酒。
孙猛一家、魏建国一家、王栓柱和他娘,都被请了过来。炕上地上摆了两大桌,男人们一桌喝酒划拳,女人们和孩子一桌叽叽喳喳。杯盘交错,笑语喧哗,几乎要把新房顶棚掀开。
孙猛他爹,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庄稼把式,几杯酒下肚,拉着程立秋的手老泪纵横:“立秋啊…叔谢谢你…带着猛子走上正道…这日子…有盼头了啊…”
魏建国的媳妇则不停地给魏红夹菜,嘴里夸着:“红儿真是越来越能耐了,这菜做的,比公社饭馆的还香!”
王栓柱他娘也抹着眼泪笑,看着儿子和黑豹,觉得这日子终于有了光亮。
程立秋和魏红忙着招呼大家,看着这热闹团圆的场面,心里像是揣了个暖炉,烫贴极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这才是家的味道。
守岁夜,女人们收拾完碗筷,凑在一起嗑瓜子唠嗑。男人们则围在炕桌边,喝着浓茶,听着窗外零零星星越来越密的爆竹声。
程立秋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偶尔被爆竹照亮一瞬,忽然低声对依偎在身边的魏红说:“红儿,等开春,我可能…得去县里甚至更远的地方走走看看。”
魏红愣了一下,仰头看他:“去看啥?”
“看看外面的路子。”程立秋斟酌着词句,“咱们这皮毛山货,光卖给供销社,价钱到底还是低了些。我寻思着,肯定有更能卖上价的地方。得先去摸摸门路,等以后政策再松快些,咱们就能把东西直接卖过去,能多赚不少。”
魏红听得似懂非懂,但她相信男人的眼光和本事,只是担心:“那…危险不?听说外面有骗子…”
“不怕,我先去看看,不轻易出手。”程立秋握住她的手,“等咱钱再多点,路子摸熟了,说不定还能把猛子他们也都带上,一起干点更大的。”
魏红看着他眼中跳动的光,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充满野心和希望的光。她重重点头:“嗯!我都听你的!家里你放心!”
大年初一,天还没大亮,爆竹声就炸成了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程立秋和魏红早早起来,穿上崭新的棉袄,先是给自家祖宗牌位上了香,然后便出门拜年。
他们先去了生产队长家,姿态放得很低,感谢队长一直以来的照顾。队长乐得合不拢嘴,直夸张立秋是屯里的能人。
接着去了孙猛家、魏建国家,都是热热闹闹,互道恭喜。
最后去了王栓柱家,给他娘拜年,又给黑豹带了一大块肉骨头。
拜年路上,难免遇到屯里其他人。大多都是笑脸相迎,说着吉利话,夸程立秋本事,赞魏红贤惠。但也有人眼神复杂,远远看着,窃窃私语。
就在他们快要回到家门口时,迎面撞上了缩着脖子、揣着袖筒、似乎正要出门的三弟程立冬。
程立冬看到他们,脸色顿时变得尴尬又难看,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
还是程立秋先开了口,语气平淡:“老三,过年好。”
程立冬吭哧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句:“…过年好。”眼神却瞟向魏红手里提着的、别人回礼的点心包子上,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酸味:“二哥如今是发达了,吃香喝辣,爹娘那边…年三十儿晚上冷锅冷灶的,连顿像样的饺子都没吃上…”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程立秋发财了,就不管爹娘死活了?
魏红脸色一变,想说什么,被程立秋轻轻拉住了。
程立秋看着这个被爹娘惯坏、如今却显得有些落魄的弟弟,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是觉得有些可笑。他平静地说:“爹娘那边,该尽的孝道我不会差。怎么尽,什么时候尽,是我这当儿子的事。至于饺子…大嫂和三弟妹不是挺能耐的吗?咋?分家的时候把好东西都划拉走了,现在连顿饺子都包不起了?”
他的话不紧不慢,却像针一样扎在程立冬心上,把他那点小心思戳得千疮百孔。程立冬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最后狠狠瞪了程立秋一眼,灰溜溜地扭头走了。
魏红有些担心地看着程立秋。
程立秋却笑了笑,揽住她的肩膀往家走:“没事儿。走吧,回家,咱们自己也包饺子吃。酸菜猪肉馅儿的,管够!”
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新宅的红春联在阳光下格外鲜艳,那“春满乾坤”四个字,仿佛预示着这个经历了寒冬的小家,即将迎来一个真正生机勃勃的春天。而程立秋心里清楚,关于养老的麻烦,恐怕就像这雪下的草根,开春后,还会再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