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偏殿的烛火燃得正旺,将朱雄英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堆成小山的奏折上。他攥着朱笔的手微微发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眼皮子像坠了铅,不住地往下耷拉——天还没亮就被皇爷爷从被窝里叫起来,一上午没歇脚,此刻太阳穴突突地跳,连带着看那些蝇头小楷都觉得发晕。
“呼……”朱雄英放下笔,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地舒了口气。案几上的鎏金香炉里,安神香燃得正稳,可他心里那点烦躁半点没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还没长开,透着少年人特有的纤细,可掌心已经磨出了薄茧——那是连日来翻奏折、练朱批磨出来的。
“才十一岁啊……”他对着空荡的偏殿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又有点无奈。旁边侍立的内侍吓得大气不敢出,谁都知道,这位大皇孙平日里稳重得像个小大人,极少露出这般孩子气的模样。
朱雄英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忽然想起弟弟朱允熥常挂在嘴边的话,忍不住低声学了一句:“这哪是当皇太孙,分明是当牛做马……”
话一出口,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朱允熥说这话时,总是对着他那堆糖坊的账本唉声叹气,说皇爷爷抢他的银子,逼他学那些枯燥的经史,活像被圈养的牛马。那时他还笑弟弟没出息,总惦记着那点营生,如今轮到自己,才知道这话里的滋味——当牛做马,原是这般身不由己。
皇爷爷的理由总是冠冕堂皇:“你是长房长孙,将来要担起江山的,这点苦都吃不得?”话是没错,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也想在暖阁里跟弟弟抢块点心,想在御花园里追追蝴蝶,而不是对着这些讲着水患、税粮、边军的奏折,一遍遍揣摩那些晦涩的朝局。
“皇太孙,该进午膳了。”内侍小声提醒,手里捧着的食盒冒着热气,是马皇后特意让人送来的,里面有他爱吃的水晶饺。
朱雄英看着食盒里晶莹剔透的水晶饺,韭菜鸡蛋馅的香气顺着缝隙钻出来,勾得他肚子咕咕直叫。他终是松了松紧绷的肩,让内侍把小几架在案旁,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温热的馅料在舌尖散开,带着马皇后特有的细致味道——奶奶总说,他正在长身子,再忙也得好好吃饭。
不过片刻,一碟水晶饺就见了底。他用温热的帕子擦了擦手,心里那点因疲惫而起的烦躁淡了些,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奏折堆里。方才还觉得密密麻麻的字迹,此刻倒像是顺眼了些。
“把剩下的奏报呈上来。”他对侍立的内侍道,声音里已听不出半分稚气。
内侍连忙应着,将最上面一本关于江南漕运的奏折递过去。朱雄英接过,指尖在“漕工欠饷三月”几个字上顿了顿,眉头微蹙。皇爷爷常说,漕运是天下的血管,血管堵了,江山就会出毛病。可这些漕工拿不到饷银,哪有力气撑船
朱笔蘸了朱砂,在奏折旁批道:“着户部即刻拨付漕工欠饷,另查克扣款项之人,交刑部问罪。”笔锋比先前更稳了些,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暮色浸满宫道时,朱雄英才从殿中出来。内侍想接过他怀里抱着的奏折,却被他摆手拦下:“不用,我自己拿着。”
早已备好小轿,落于殿门前。
轿身轻微一晃,缓缓抬了起来。隔着薄薄的轿帘,能听见外面宫人的脚步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更鼓声,笃笃笃敲着,提醒着时辰不早了。朱雄英靠在软垫上,却没半分困意,借着从轿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低头看着怀里的包裹——那里面的每一本奏折,都写着地方的急报、百姓的生计,像一张张沉甸甸的网,缠得他心里发紧。
路过御花园时,轿子慢了下来,隐约能听见假山后传来孩童的笑闹声,清脆得像檐角的铜铃。朱雄英掀起轿帘一角,看见几个年级小的皇叔们正追着萤火虫跑,灯笼的光晕在草地上晃出暖融融的圈。他的目光在那里停了片刻,随即轻轻放下轿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缎包裹的边缘。
“太孙,快到东宫了。”轿外的内侍轻声禀报。
朱雄英应了一声,坐直身子。轿子落地时,他没让内侍搀扶,自己抱着包裹下了轿,脚步稳稳地踏上东宫的台阶。进了书房,他把奏折往案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烛火被震得晃了晃。
“备些点心,不用太复杂。”他对侍立的宫人吩咐道。
宫人应声退下,不多时便端来一碟杏仁酥,小巧玲珑的,裹着层细细的白糖,是朱雄英平日爱吃的。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杏仁的香脆混着糖霜的甜,刚压下几分倦意,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清亮的呼喊:“大哥!大哥!”
朱雄英抬眼,就见朱允熥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身上还带着股焦糖味,手里举着个油纸包,跑得额角冒汗:“大哥你看我给你带啥了!”
他把油纸包往案上一放,打开来,里面是几块月牙形的薄荷糖,晶莹剔透的,还带着点凉意:“刚熬好的,加了新磨的薄荷粉,你批奏折累了,含一块提神!”
朱雄英看着他红扑扑的脸,嘴角忍不住弯了弯:“跑这么快做什么?仔细摔着。”
“这不是怕凉了嘛!”朱允熥拿起一块糖塞进他手里,眼睛却瞟到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吐了吐舌头,“还在忙啊?皇爷爷也太狠了,把你当驴使呢?”
“别胡说。”朱雄英敲了敲他的额头,指尖触到他汗湿的发鬓,“刚从糖坊回来?” “嗯!”朱允熥点头,凑到案前看那些奏折,眉头皱得跟个小老头似的,“又是这些?我看了都头疼。对了大哥,给你看样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