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把最后一根木楔敲进父亲的旧藤椅时,木屑簌簌落在青砖地上。阳光透过窗棂斜切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母亲年轻时绣在帕子上的星子。
“阿骁,歇会儿吧。”母亲端着碗绿豆汤站在门口,鬓角的白发被阳光染成浅金,“你爹那藤椅早该扔了,偏你还当个宝贝修。”
林骁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藤椅的断藤处已被他用新藤条细细缠好,虽看得出修补的痕迹,却稳稳当当能坐人了。“爹坐惯了这把,换了新的他反而不自在。”他接过碗,绿豆汤凉丝丝的,混着冰糖的甜,“您不也总说,老物件修修还能用,扔了可惜。”
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就你嘴甜。”她往院里瞥了眼,父亲正坐在廊下的竹凳上,手里捏着个竹篾,慢悠悠编着竹篮。竹条在他膝间翻飞,动作虽慢,却稳当得很——那是林骁前几日上山砍的新竹,削得光滑透亮。
“你爹啊,这几日天天念叨竹篮漏了个洞,”母亲压低声音,“其实是想找个由头跟你搭话。”
林骁望着父亲的背影,他脊背比去年更弯了,编竹篮时,每弯一次腰都要停顿片刻,右手的抖也比往常厉害,竹条好几次从指间滑走。可他偏不肯歇,说“阿骁忙,我自己能弄”。
“娘,您帮我看看,这藤椅的靠背还得再缠两圈不?”林骁故意扬高声音。
父亲的编篮动作顿了顿,耳朵悄悄往这边凑。
母亲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就你机灵。”嘴上说着,却凑到藤椅前,手指轻轻敲了敲靠背,“这边松些,再缠一圈稳当。”
林骁重新拿起藤条,余光瞥见父亲手里的竹篾突然歪了,他赶紧咳嗽两声,假装没看见。
午后,林骁去西厢房翻找父亲的旧药箱。箱子是樟木的,边角磕掉了块漆,锁扣也锈得厉害,他费了点劲才撬开。里面铺着层褪色的红绒布,放着几瓶凡士林、半盒创可贴,还有个铁皮小盒——打开一看,竟是他小时候掉的乳牙,被母亲用棉线串着,系了个小小的中国结。
“找啥呢?”父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骁举起铁皮盒,笑了:“爹,您还留着这个呢。”
父亲脸一红,转身要走,被林骁拉住。他的手比去年更枯瘦了,指腹的茧子磨得发亮,那是年轻时握锄头、后来编竹器磨出来的。“您编竹篮的竹条太硬,我给您泡了温水,泡软些好编。”林骁把一个木盆递过去,里面的竹条浸在温水里,泛着水润的光。
父亲没说话,接过木盆时,指尖碰到林骁的手,像触电般缩了缩,却还是慢慢坐下,拿起根泡软的竹条试了试,声音闷闷的:“是软和些。”
林骁蹲在他身边,帮着理竹条:“小时候您总说,竹条得泡透了才听话,编出来的篮儿才结实。”
“你倒还记得。”父亲扯了扯嘴角,眼角的皱纹舒展些,“那年你非要学编小篮子,把竹条折得乱七八糟,还哭鼻子说竹条欺负你。”
“哪有!”林骁不服气,“后来我不也编出个小的给娘装针线了吗?”
“那也叫篮子?”父亲哼了声,眼里却闪着笑,“底都是漏的。”
母亲端着水果进来时,正撞见父子俩凑在一起理竹条,阳光落在他们发间,父亲的白与林骁的黑交杂着,像一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哟,爷俩这是和好了?”她故意逗道。前几日父亲因为林骁想把旧藤椅扔了,还生了场闷气,好几天没跟他说话。
“谁跟他和好。”父亲嘴硬,手里却把一根泡软的竹条递给林骁,“试试?”
林骁接过竹条,学着父亲的样子弯出个弧度,竹条果然听话,没像小时候那样折断。“爹,您教我编个新篮吧,给娘装菜用。”
父亲愣了愣,随即点点头,拿起竹条比划着:“看好了,先起底,这三根得摆成‘品’字……”
母亲坐在廊下剥橘子,看着他们。林骁的手长而有力,父亲的手瘦而颤抖,两双手握着竹条慢慢编,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两株相互缠绕的老藤。
傍晚时,竹篮初见雏形。父亲指着一处接口:“这里得收紧些,不然装菜会掉。”他想伸手去捏,手却抖得厉害,林骁赶紧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慢慢收紧竹条。父亲的手在他掌心轻颤,像片风中的枯叶,却在触到竹条的瞬间,奇异地稳了稳。
“这样就好。”父亲低声说,气息拂过林骁的耳畔,带着淡淡的药味,那是他常年喝的止咳药的味道。
林骁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早上母亲偷偷说的话:“你爹这几日总咳,夜里睡不着,却不肯让你知道,怕你分心。”
他握紧父亲的手,轻声说:“爹,明日我陪您去镇上看大夫吧,顺便买些软点的竹条,您编着省力。”
父亲想摇头,却被林骁按住手。夕阳从西边漫进来,把竹篮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的,像个摇摇晃晃的拥抱。
“好。”父亲终于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得撞在林骁心上。
夜里,林骁把修好的藤椅搬到父母房里,又在父亲的枕头边放了盒润喉糖。母亲进来时,正看见他往父亲的药碗里加了勺蜂蜜,那是晚晴送来的,说对咳嗽好。
“你啊,”母亲笑着抹泪,“跟你爹一个性子,嘴硬心软。”
林骁帮她掖了掖被角:“娘,您也早点歇,明日还得早起呢。”
月光透过窗纸,在藤椅上洒下片清辉,修补过的藤条泛着温润的光。林骁站在门口,听见父亲低低的咳嗽声里,混着母亲轻轻的拍背声,像首老旧却安稳的歌谣。
他忽然懂了,所谓“修”,从来不止是补藤椅、编竹篮。修的是日渐衰老的时光,补的是欲言又止的牵挂,而陪伴,就是最好的黏合剂,能把那些松动的、断裂的,一点点粘回温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