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流光从崩塌的北天门投影深处飞掠而出,并未折返喧闹的禹州城,而是划破天际,无声无息地降落在距离禹州数百里之外、一座临江古城的幽静角落。
青石板路蜿蜒,白墙黑瓦掩映。一座临江而筑的三层茶楼,已被清场包下。
临江雅间,雕花木窗半启,江风习习,拂动着素雅的竹帘。
窗外烟波浩渺,窗内却自成一方隔绝尘嚣的天地。
“啧,总算有个能落脚的地儿了。”
广袖轻拂,门闩应声而落。
陆沉率先踏入,衣袍上蛰伏的五爪金龙在微弱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暗金。
姜阎指尖无声地漾起一抹幽蓝寒气,在雅间四壁与门窗上留下肉眼难辨的玄奥冰纹,禁制随之布下,隔绝了凡俗窥探的可能。
非是不信凡俗,而是他们此刻的样貌——金白龙纹华服与玄黑暗龙纹长衫,纵然神光内敛,但举手投足间的高贵气度与衣袍上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无上威严,依旧令人侧目。
即便姜阎用幽冥寒气掩盖了自身的存在感,但陆沉那袭张扬霸气的金白龙袍却仍如黑夜里的明灯,灼灼耀目。
赵玄戈沉默地紧随其后,目光掠过空寂的大堂,最终定在楼梯转角一处临窗雅座。
杨昭走在最后,步伐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眉心处那道司法天神的银纹印记灼热不息,双眼死死锁住前方并肩而行的两道身影——金白龙纹的张扬与黑银暗龙的幽冷截然不同,却在步伐间形成奇异的和谐,就连耳垂上那一点灿金与幽蓝的微光,都仿佛在悄然呼应。
雅间内,紫檀木窗棂半掩,一株老梅虬枝斜探窗外。云石小几旁,环列着四张酸枝木圈椅。
陆沉大喇喇地占据了主座,手臂很自然地搭在姜阎的椅背上,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对方后腰衣料上的暗金龙纹。
姜阎端坐如松,黑银长衫衬得侧脸轮廓愈发冷峻
陆沉浑然未见杨昭那几欲喷火的眼神,指尖依旧无意识地在姜阎腰侧那细滑的衣料上轻轻摩挲。直至察觉姜阎身躯瞬间的微僵与随之而来的寒意警告,才讪讪松了松手,但却也未全然收回。
他金眸流转,带着猫逗老鼠般的兴味扫过杨昭,吐出的句子却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窗外无关紧要的天气。
“啧,看我那好外甥这表情,怎么?觉得我把你家帝君拐卖了?”
他侧头,朝姜阎狡黠地眨了眨眼,似在寻求认同。
姜阎面色无常,只是紫眸冷冷扫过陆沉,那目光显然是“你还敢说”的无声警告。
这眼神透着在外人面前被揭穿亲密关系的不悦,但也默认了这份存在。他左耳垂上的那抹幽蓝微光,在雅间温润灯色下,闪烁着秘不可测的光芒。
陆沉咧嘴一笑,浑不在意那记眼刀,转向杨昭:“本来呢,是没打算这么快就跟咱们的司法天神‘认亲’的。但架不住北天门这场‘热闹’,你们也来了,那就正好,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拉个家常?”
他语气轻松,内里却是不容分说的掌控力。
他下巴朝对面两张空椅一扬,金眸中泛起毫不遮掩的戏谑:“坐啊,傻站着干嘛?怕本……咳,怕我吃了你们?”
那点差点溜出口的“本帝”被他及时咽了回去,换上了更符合“陆沉”这个身份的纨绔腔调。
赵玄戈依言落座,但背挺得笔直。
但杨昭却僵立在原地,眼神如刀般刮过陆沉搭在椅背的手,又骤然定格在姜阎毫无表情的侧脸上,喉结滚动,牙缝里逼出一句压抑至变调的质问:
“帝君!回答我!您与昊天……这荒谬的关系……可是受他胁迫?或者……是受了某种迷惑心智的邪术?!”
杨昭的视线死死焊在姜阎脸上,眼底深处,那抹属于杨戬的、岌岌可危的侥幸仍在挣扎——只盼帝君断然否认,或是只求帝君显露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抗拒……
空气骤然凝固,死寂如渊。
姜阎终于抬眸,只是那对紫眸,深邃似万年寒潭,毫无波澜地掠过杨昭因极度希冀而略显扭曲的面容。没有辩解,没有责备,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不愿施舍。
他只是极为随意、甚至带着几分疏冷的雅致,把身体朝陆沉的方向,微微侧转了一个角度。
一个细微得近乎本能的举动,却重逾千钧——冷硬的肩线轻轻贴近陆沉的手臂,接受了那份亲昵的占有。
杨昭的瞳孔猛然收缩,脸上的血色刹那间消退殆尽!那丝侥幸,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了!
“噗——”陆沉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非但没收回手,反而得寸进尺地将手臂下滑,实实在在地揽住了姜阎劲瘦的腰身,随后把人往怀里一带,对着杨昭挑眉笑道:“胁迫?邪术?我说好外甥,你这想象力不去写话本子,当真屈才!”
他金眸亮得惊人,玩世不恭中透着得意。他手臂收紧,将姜阎揽得更实,无视了对方警告性的寒气,朝杨昭扬了扬下巴:“用咱们上古的话说,这叫——道侣。懂?”
“道侣”二字如同惊雷,炸得杨昭脑中一片空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姜阎,寻求最后的确认。
“此情不变,生死相随。”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如冰泉滴落,截断了杨昭的质问。
是姜阎。
他依旧没有看杨昭,只是微微抬眸,紫眸沉静地望向窗外浩渺的江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笃定不移的事实。
但就是这短短的八个字,却字字清晰,裹挟着跨越万古时空般的决绝与承诺,与北阴酆都大帝独有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陆沉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灿烂得晃眼,揽在姜阎腰间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仿佛获得了世间至宝的认证。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杨昭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信仰的高塔轰然倒塌,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废墟与巨大的迷茫。
昔日天庭之上,剑拔弩张的两位至尊,缘何至此?
“为什么?”陆沉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金眸深处沉淀出俯瞰尘世的漠然与洞悉世事的嘲弄,“我的好外甥,你还年轻,从前你就冲动,现在还这么冲动,看问题不要只浮于表面。”
他屈起指节,在光滑的云石几面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笃笃的声响。
“天道崩殂,三界倾覆,域外臭虫仍在趁机钻进来搅风搅雨。”他目光扫过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沉凝,“我和酆都帝君现在嘛……”他侧目瞥了一眼身边沉默如冰的姜阎,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又狂傲的弧,“也算是重头再来,力量恢复不到前世的万分之一,麻烦事还一堆。重建秩序,清理门户,单靠我俩,累死也难成。”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杨昭身上,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宣告:“老一套的规矩,什么天界冥界泾渭分明,什么见面就得掐架……省省吧。”
他用毫不隐藏的嫌弃口吻,继续说道:“天道都没了,还抱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放,等着被域外臭虫各个击破,打包送进黄泉当肥料?”
杨昭身体剧震,紧抿的唇几乎咬出血来,眼神剧烈翻腾。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他固守了千万年的认知壁垒之上。
陆沉不再看他,而是身子微倾,屈起三指,指尖萦绕着一缕金色星屑,目光带着规划蓝图的锐利。
“我打算重建三界!但新三界,”他声音沉凝,金眸中似有星河轮转的轨迹,“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凡俗界、修真界、乃至未来可能复苏的仙界,力量都需要整合,而非隔绝。对抗域外天魔,凡人的智慧、修真界的底蕴、神灵的力量,缺一不可。”
他指尖点了点赵玄戈,又点了点杨昭。
“你们俩,一个真武荡魔天尊转世,一个司法天神转世,权柄尚在,力量恢复得或许会比我们快些。”他屈下第一根手指,语气转为不容置疑的命令,“第一,留意其他可能苏醒的‘老熟人’。无论是天庭旧部,幽冥阴帅,还是散仙野神。有线索,立刻上报。现在有手机,也有加密通讯器,这些手段用好了,比那些老古董的传讯玉符方便百倍。另外,别自作主张去接触!现在局势混沌不明,是敌是友,是清醒还是被污染,都得先摸清楚底细。”
他屈下第二根手指:“第二,关注域外天魔的一切异动。渗透、污染、空间裂隙……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你们的力量,”他目光扫过赵玄戈沉稳如山的气质和杨昭眉心的银纹,“可以很好地伪装成古武者,在现阶段,比我们顶着‘A级异能者’的身份,更方便在下界行走探查。”
最后,他屈下第三根手指,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杨昭紧绷的脸上,带着点长辈式的告诫,也带着天帝独有的睥睨:“第三,把你脑子里那些‘昊天阴险狡诈’、‘酆都冷酷无情’的老黄历,趁早扔进黄泉里沤肥。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的目标只有一个——”他顿了顿,金眸中掠过一丝冰冷彻骨的杀意,“清理掉那些钻进来的臭虫,把被它们弄脏的地方洗干净,然后……”
他脸上的冷厉瞬间消散,又挂起那副纨绔子弟的懒散笑容,手臂极其自然地又想往姜阎腰间揽,却被对方一记裹挟着寒气的眼刀钉在半空。
陆沉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梁:“然后,安安心心过我的小日子。懂?”
雅间里一片寂静。
赵玄戈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微微颔首,以示领命。
杨昭则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颓然跌坐在圈椅中,脸色变幻不定,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发白。
陆沉这番直白到近乎粗暴的“新三界蓝图”和毫不掩饰的“退休计划”,显然再次颠覆了他的认知。
陆沉端起小几上早已凉透的青瓷茶盏,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杯壁,金眸望向窗外摇曳的梅枝,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再开口时,声音里少了几分狂傲,多了几分属于“陆沉”这个身份的、近乎凡人的坦诚,但骨子里仍却睥睨。
“至于情之一字,”他转过头,视线停留在姜阎那冷峻而线条优美的侧脸上,金色眼眸深处流露出毫不隐藏的专注与珍视,“我从很早之前,就钟情北阴,或者说,是钟情那个无论身为紫微还是酆都,骨子里都未曾改变的姜阎。”话音略顿,而后带着一丝释然,“以前的那些事,都是误会,误会解开了也就都过去了,如今也算是重头开始。”
他目光转向失魂落魄的杨昭,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破沉重的氛围:“新三界,不再有那些上古天条冗长繁琐的限制。我可是记得你小子以前喜欢嫦娥,但只敢盯着月宫的月桂树发呆。”他晃了晃手指,“若哪天遇到了嫦娥转世,就去大胆去追呗。还有你妹妹杨婵和沉香那小子,如果他们也有幸转世归来,这三界,他们想怎么活,就怎么活。逍遥自在,岂不快哉?”
他身体微仰,手臂又搭回到姜阎的椅背上,姿态慵懒却掌控全局,所言石破天惊:“或许有朝一日,我和姜阎就不管事了。这三界最终,终得靠你们这些‘后背’支撑。”
“不管事?!”
一直沉稳如山的赵玄戈猛地抬眼,玄色劲装下的肌肉瞬间绷紧,沉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惊悚的表情!
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死死盯住陆沉,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玩笑的痕迹。
双帝不管事?
那这三界重建以后的秩序靠谁维系?
这简直比域外天魔攻破凌霄殿更让他难以置信!
陆沉对赵玄戈的失态恍若未见,金眸转向杨昭,那点玩世不恭彻底敛去,沉淀为近乎冷酷的郑重。
“当年瑶姬的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杨昭的心上,“也怪我自己。那时久居九天,俯瞰众生如蝼蚁,对凡人的情爱嗤之以鼻,更轻鄙那区区数十载的寿元。我气的,不是瑶姬动情,而是她动情动在了一个我眼中的‘蜉蝣’身上。”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指间一缕细微的金色电弧无声跳跃。
“现在自己亦在这凡尘泥淖中滚了一遭,再回过头看,呵,自己当年亦是愚不可及。”他语气平淡,却夹杂着洞穿世事的苍凉,“那时,我并未打算永镇瑶姬。本想着,等那杨天佑自然老死,尘归尘土归土了,便将她放出来。权当是让她历个情劫,长长记性。”
说着,他的目光忽然锐利如刀,直刺杨昭心底:“但你,杨戬,太冲动。等不及。而我呢?”陆沉轻轻抬起下巴,天帝独有的傲然气质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金眸里流露出俯瞰万古的淡漠,“久居上位,心高气傲,岂容一个小辈劈山救母,视天规如无物?这才有了后面那一连串的冲突。”
他稍作停顿,指尖金色的电弧无声湮灭,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慵懒,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然,我昊天行事,做了就不后悔,更不会为‘过去’道歉。彼时彼刻,那就是我的做法。因为我是天帝,眼里容不得沙子,维护天庭的‘规矩’,高于一切。那便是当时的我。”
话音落下,雅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窗外梅枝的簌簌声似乎也消失了。
杨昭僵坐在圈椅里,脸上的愤怒、震惊、挣扎宛如潮水般褪去。
他定定地望着陆沉,看着这个曾被他视为冷酷无情、高踞云端的天帝舅舅。
此刻的陆沉,眉宇间睥睨依旧,金眸深处掌控一切的从容未减,却又多了一丝“人”的坦诚,甚至是对自身过往局限的清醒。
没有推诿,没有矫饰,坦荡地承认了过去的做法,亦点明了杨戬之失。
这份近乎冷酷的坦荡,反而比任何辩解或忏悔都更有力量。
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紧握至发白、指甲深陷掌心的拳头。
指节一点一点地松开,掌心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内心翻江倒海的冲击。
他感觉自己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位“舅舅”的轮廓——复杂、矛盾、强大、坦荡,却又带着近乎疯狂的执拗。
直到许久,杨昭才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声音虽仍旧沙哑不堪,却没了之前的尖锐质问,只剩沉重的、近乎疲惫的平静:“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