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愧是江家后人!螭国的大功臣!”
他抬手虚扶,明黄龙袍随动作漾开层层金线:“江卿家起身。”
案几上,那方刻着“镇幽”二字的白玉牌泛着冷光,被皇帝指尖一推,滑过铺着锦缎的案面,停在江照野眼前。
“大临府一战,你单骑冲阵,力斩鬼物百千,更从幽冥边缘抢回三千将士性命。此等功绩,朕意封你为镇幽将军,统领天下玄甲军,专司镇守阴阳界限。”
她深吸一口气,叩首更深。
抬首时,眼中只剩凛凛寒光,“此后,末将定当以血肉为盾,以性命为祭,守这螭国山河,护这亿万生民,纵是魂飞魄散,亦绝不让阴阳颠倒,鬼魅踏破国门半步!”
青铜烛台的烛芯爆出一点火星,寸许长的烛泪垂落如凝固的琥珀,将繁复的饕餮纹糊了大半。
武德皇帝指尖按在太阳穴上,指腹碾过突突跳动的青筋,目光在堆积如山的奏本间逡巡。
最顶上那本的朱批狼毫早已凝了墨痂,笔尖的残墨在明黄封皮上洇出一小团暗痕。
铺开的羊皮舆图占去了半张案几,边疆防线被朱砂圈出的弧线像道渗血的伤口,墨迹尚未干透,边缘还泛着湿意。
“陛下,该用安神汤了。”贴身太监韦盛捧着青瓷药盏进来时,靴底碾过地上散落的残烛,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见皇帝鬓角的银丝在烛影里颤了颤,额间青筋跳得愈发厉害,声音不自觉放轻,几乎要融进帐内的沉郁里。
药盏掀开时,苦香漫出来,混着从窗缝钻进来的塞外风沙气。
那气息里裹着枯草、冻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在密闭的御帐中盘旋不去,像极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战事与危局,沉甸甸压在人心上。
帐外骤起的急促脚步声已撞碎了帐内沉郁。
“陛下!朝都中急报,前朝八皇子武子谏在沧洲举旗叛乱,麾下大军已连破三关,正星夜向朝都进发!朝中百僚联名跪请陛下即刻回师!”
武德皇帝翻奏本的手指猛地僵住,那支凝着墨痂的狼毫“啪”地从指间滑落,在密奏上砸出一团刺目的墨晕,瞬间漫过了“边疆防线稳固”的字样。
韦盛眼角余光扫过那奏疏末尾,密密麻麻的朱红署名挤得满满当当,皆是朝中素有威望的肱骨之臣,连素来以稳重着称的左相、右相,竟也在联名之列,朱砂手印红得像血。
未等皇帝开口,帐外又传来甲叶碰撞声。
太后派来的禁军统领掀帘而入,单膝跪地时甲胄撞地闷响:“陛下,太后懿旨,言京中局势危殆,恳请陛下以宗庙社稷为重,即刻班师回朝,平定叛乱!”
“武子谏……”武德皇帝喉间溢出一声冷笑,指节攥得发白,骨缝里都渗着凉气。
他随手抽出案头最上方的急报,满纸“乱臣贼子”“大逆不道”的弹劾之词在烛火下跳动,刺得他眼眶阵阵发疼。
“好啊,好得很!”皇帝突然暴喝一声,掌风裹挟着磅礴灵力狠狠拍向案几。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坚实的紫檀木案竟被震出数道裂纹,堆积的奏本与羊皮舆图簌簌滑落,烛台翻倒在地,烛火骤然熄灭,帐内瞬间陷入一片昏暗中,唯余他粗重的喘息,混着帐外隐约的风沙声,翻涌如怒涛。
“如今边境战事胶着,玉琼国伙同武天韵、武仲星狼子野心,”皇帝摊开掌心,方才灵力激荡留下的黑红色气晕正缓缓消散,他盯着那抹异色,声音冷得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如今后院又起了火……一个个,都这般不省心!”
夜风卷着沙尘撞在烽火台的了望口,猎猎作响。
武德皇帝独自伫立在台顶,玄色龙袍被风掀起边角,猎猎如旗。
他望着边疆防线外那片绵延数里的敌营篝火,火光在夜幕里明明灭灭,恍若无数双在暗处窥伺的猩红鬼眼,正贪婪地盯着螭国的疆土。
“陛下,诸将已在大帐候命。”韦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打破了这片刻的凝滞。
韦盛捧着披风的手微微发抖,见皇帝将箭镞狠狠掷向城墙,在砖石上撞出火星。
中军大帐内,十二面玄色龙旗悬于帐顶,被穿堂风灌得猎猎作响,旗面龙纹仿佛要挣脱布料腾飞。
皇帝掀帘而入的瞬间,帐中喧嚣戛然而止,连烛火都似被那股寒气冻住,只在铜台里微微摇曳。
“朕要回朝都。”他的声音像淬了三冬寒雪的刀刃,刮过帐中诸将紧绷的面孔,“八皇子叛军已破潼关,京都若失,我等便是螭国千古罪人。”
“不可!”骠骑将军猛地踏出列,铁甲碰撞声震得烛火剧烈摇晃,光影在他虬结的青筋上跳荡,“玉琼国用幽冥髓召唤的鬼物还未破解,此刻撤军,边疆三十万将士的血岂不是白流了?朔方的尸骨还未寒!”
“那朝都百万子民的命又算什么?”皇帝目光陡然凌厉,字字砸在地上,“朕若不回,武子谏豢养的私兵定会屠尽皇城!这罪责,你们谁担得起?”
帐内死寂如坟,诸将喉头滚动,无人敢接话。
皇帝深吸一口气,指尖叩了叩案几:“朕还有一事宣布,镇幽将军江照野,代朕镇守边关。”
“哗”的一声,帐内顿时炸开。
“乳臭未干的小子也配掌军?”一位偏将猛地拍案,冷笑里裹着不屑。
“你父亲死守朔方城,最后不也落得个城破人亡的下场?凭你能守住什么?”
话音未落,江照野猛地抬头。
方才还隐忍的目光此刻如出鞘利剑,死死剜着那名偏将,指节攥得发白,指腹几乎要嵌进掌心。
父亲的尸骨埋在朔方城下,那是他心口最不能碰的疤。
说他无能可以,辱及父亲,便是剜他的骨、剔他的肉。
喉头滚动间,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几乎要冲破齿关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