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北宗神秀大师那首《无相偈》,虽被五祖弘忍大师评为“只到门前,尚未得入”,未能契入那无上甚深微妙心法,最终传法衣钵归于慧能。
然而,这首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却如同一位朴实无华的老农,道尽了修行路上凡夫俗子的切实功夫。它承认了“身”与“心”的存在,承认了“尘埃”的无孔不入。它不奢求顿悟那“本来无一物”的空寂玄妙,而是老老实实地告诫后人,要时时勤勉,要刻刻警惕,如同呵护珍贵的明镜,不断地拂拭沾染其上的尘埃。
弘忍大师当年对神秀的评价,是天才对天才的惺惺相惜,是站在绝顶之上俯瞰山腰的评判。
那“只到门前”的境界,对于慧能、弘忍这等龙象之才而言,或许只是起点。然而,对于芸芸众生,对于像他这样在红尘浊浪中挣扎修行的普通僧人来说,神秀大师的教诲,才是真正可以依止、可以践行的人间修行指南。这“时时勤拂拭”的笨功夫,才是对抗那“一念生三千杂尘”的唯一法门!
不敬看着刘惑那副茫然纠结的模样,心中并无半分意外,这本就是他刻意引导的结果。
他这位好友,剑法通玄,天资卓绝,更兼家世不凡,人生一路走来,大抵是过于顺遂了些。如同那未曾经历风雨磨砺的绝世宝剑,锋芒毕露,却失了几分内敛的韧性;又如那未曾遭遇礁石拍打的激流,一往无前,却少了些百转千回的深沉。
刘惑身上那股子少年傲气,如同未折的剑脊,兀自挺立。他口中常挂着“侠义”二字,行侠仗义之事也确做过不少,然而在不敬看来,这“侠义”之于刘惑,有时更像是一件光鲜亮丽的锦袍,是他用以标榜自身身份工具。这并非说他虚伪,而是他尚未真正领悟“侠义”二字背后的沉重与牺牲。
更令不敬忧心的,是刘惑那近乎目空一切的“顺理成章”。他常言将来要走那庙堂官场之路。然而,他竟对洛阳白马寺那位连官场老油条都需小心应对,多方打探的方丈杧慧大师,都闻所未闻,这岂止是傲气?这分明是不知敬畏、不通世故的狂妄!如同一个立志攀登绝顶的旅人,却连山脚下盘踞的猛虎都视而不见。
刘惑拥有天才的一切禀赋:聪慧、家世、机遇,甚至那份舍我其谁的气概。然而,他偏偏遗忘了天才最不该丢失的东西,那份属于自己的,对人生道路的思索。他太容易被外界的风向,甚至一时的声名所裹挟,如同江中浮萍,看似随波逐流,潇洒自在,实则失去了定锚的方向。长此以往,纵使他剑术再精,天赋再高,也难逃两种结局:要么在庸常的随波逐流中泯然众人,空负一身才华;要么终有一日,因这盲目的“顺遂”与“无知”,一头撞上那避无可避的铜墙铁壁,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吃一个足以铭记终生,甚至万劫不复的大亏!
不敬知道自己这位好友,与自己恰恰是修行路上的两个极端。自己想得太多,常被那“三千杂尘”所扰,需时时拂拭。而刘惑,却是想得太少,思虑太浅。他仗着天才的直觉与顺遂的境遇,一路高歌猛进,却忽略了脚下的荆棘与暗处的陷阱,遇到事情明明有能力,却想得太少。
他只希望自己这番话能稍稍引动刘惑思考,他也不算是白白让好友猜疑自己。
阳光映照着刘惑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方才不敬那番话,如同投入心湖的重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平。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嘴唇微动,喉头滚动,似有万句话要说,最终却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店小二轻手轻脚地将点好的菜摆上桌面,打破了这难言的沉默。菜肴的香气氤氲开来,却仿佛未能立刻唤回刘惑的神思。他怔忡了半晌,直到不敬已安然提起竹筷,开始享用面前那份清淡的斋饭,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只是眉宇间那份纠结与复杂,并未散去,反而沉淀得更深了些。
刘惑也拿起筷子,机械地夹了两片牛肉放入口中,又狠狠咬了一口暄软的馒头,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些食物似乎给了他些许力量,也或许只是掩饰内心的不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重新聚焦在不敬身上,声音低沉,刻意避开某些沉重话题。
“杧慧那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离咱们这等匆匆过客,确实太过遥远,如隔云端,非是咱们此刻能够触及。”
他顿了顿,将话题引向另一个同样神秘的存在,“倒是玉簟秋姑娘口中那位遮遮掩掩,讳莫如深的慈庵,你又是如何看待的?”
不敬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竹筷,脸上浮现出一抹凝重。
“阿弥陀佛。”
不敬低宣佛号,声音不高,带着一丝笃定道:“虽然这位慈庵在玉姑娘口中,如同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语焉不详,只言其掌控洛水上半数画舫,权势熏天,其余则讳莫如深,小僧却以为,此人的存在,并非虚言。”
他微微前倾,僧袍的褶皱也随之绷紧,显出一份专注。
“只是,她的身份……小僧总觉得,透着几分蹊跷。”
刘惑不解道:“蹊跷?大师所指,莫非……是因为‘慈庵’这个名字?”
“不错!”
不敬颔首道:“慈庵二字,乍听之下,绝非寻常风月场中女子会用的名号,更不似江湖草莽或商贾巨富的称谓。倒更像是……佛门清净地中,比丘尼所持的法号。”
“法号?”
刘惑悚然一惊,手中的筷子险些掉落。这个联想虽然有些离谱,却绝非不可能。瞬间照亮了某个被忽略的角落。
“这……这倒是个绝未曾想过的线索!若真如此,那这洛水画舫背后的掌控者,竟是一位……尼姑?”
原本这个念头足够荒谬,以至于让刘惑不敢相信,然而他又想到这洛阳城的实际掌控者可能是一个和尚,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刘惑没有再追问下去,他闭上嘴,仿佛要将这猜想连同满桌的食物一同囫囵吞下,只是加快了进食的速度,风卷残云般将面前的食物一扫而空,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意味。待到盘盏皆空,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份迷茫纠结已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所取代。他推开碗筷,霍然起身,对不敬沉声道:“走吧,咱们也该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