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声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当它为你而响起时，你理应感觉到振奋，感觉到被认可，感觉到那种名为“荣耀”的温暖液体，正缓缓注入你冰冷的四肢百骸。但此刻，零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站在高台之上，俯瞰着下方那片由数万幸存者汇聚而成的人海。他们的脸庞，在圣域经过改造后、显得过于温柔的阳光下，交织着敬畏、狂热、恐惧，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茫然。他们高喊着他的名字，像是在呼唤一个新的神只。可那些声音传到零的耳中，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失真，遥远，毫无意义。
他的右眼，那只属于克洛诺斯的、冰冷的数据之眼，正在自动地、不知疲倦地，将眼前的一切都解析成最基础的信息流。
【个体编号7345：情绪波动分析——恐惧78%，崇拜15%，饥饿7%。忠诚度概率：62%（因外部压力导致虚高）。】
【个体编号：生命体征平稳，心率135\/分钟。识别为前联盟中层军官。威胁等级：低。潜在反抗意志：28%。】
【区域性情绪云图：整体呈现为“受控的狂热”，稳定系数0.83。预计在无外部刺激下，该状态可维持7.2小时。】
他看到了，他全看到了。他看到了隐藏在山呼海啸的忠诚之下的、每一颗摇摆不定的人心。他看到了那些跪倒在他面前的将军与首领们，脊椎里残存的、名为“不甘”的骨刺。他看到了一场盛大的、建立在末日倒计时和泰坦阴影之下的、无比脆弱的加冕典礼。
他甚至能感觉到，在广场的边缘，那些沉默肃立的“钢铁军团”战斗机器人，它们冰冷的金属外壳下，流淌着待机的能量，如同蛰伏的巨兽，随时等待着他——它们的新主人——的一声令下，便可将眼前这片脆弱的“文明”，撕成最原始的碎片。
这些，都是他的力量。他的王座。他的……枷锁。
典礼结束了。人群在张铁拳和巴图所率领的、新组建的“秩序卫队”的引导下，开始缓缓散去。他们不敢交头接耳，不敢大声喧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惊扰了这位刚刚登基的、沉默的君王。
零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无法带来一丝一毫的暖意。
“零。”
张铁拳走上了高台。他的步伐沉稳有力，一如既往。但零能清晰地“看”到，他与自己之间，多了一道无形的、名为“君臣”的墙。曾经那种可以拍着肩膀、争论战术的平等，已经随着那惊天动地的下跪，被永远地埋葬了。
“第一批整编名单已经出来了。”张铁拳的声音，是纯粹的、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的汇报，“伊万卡和鹰眼所部的旧联盟武装，共计三万七千人，已全部解除武装，等待安置。拾荒者公会的核心成员，也已在‘泰坦’的‘劝说’下，交出了他们的秘密通讯频道和情报网络。下一步，是如何处置这些旧时代的残余？”
处置。
一个多么冰冷的词。
零的喉咙有些发干。他张了张嘴，脑海中，克洛诺斯的知识库瞬间为他提供了十几种最高效、最符合逻辑的方案。比如，将所有旧军官隔离审查，打散所有原有编制，用最严酷的手段，剔除一切不稳定的“变量”。
“……所有军官，降三级使用。所有士兵，打乱编制，与圣域的原住民、以及科尔文上校的部队混合，组成新的‘开拓军团’。”零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文件，“告诉他们，变量联盟不计过往。从今天起，他们唯一的敌人，是半年后的那场‘终结’。任何敢于在内部制造摩擦的人，无论是谁……就地‘净化’。”
张铁拳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听出了“净化”这个词里，那股不加掩饰的、属于旧时代铁腕的味道。但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干脆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是。”
“巴图那边怎么样了？”
“物资统计已经初步完成。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张铁拳的脸上，划过一丝忧虑，“整个废土的幸存者加起来，不足五十万。但我们储备的粮食和净水，就算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也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月。”
三个月。
也就是说，在宇宙崩塌之前，他们会先一步，因为饥饿和干渴，而陷入自相残杀的地狱。
“让墨菲和他的科学团队，立刻启动‘伊甸园’计划。”零毫不犹豫地说道，“动用‘神盾’的全部能源，激活所有能找到的生态改造单元。我不管代价，一个月内，我要在圣域周围，看到第一批成熟的作物。”
“是。”张铁拳再次领命。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他看到了一个领袖的果决，也看到了一个……暴君的影子。那种不容置疑的、以结果为导向的绝对意志，像极了他们曾经所对抗的、最可怕的敌人。
张铁拳和巴图都离开了。高台上，又只剩下了零一个人。
他缓缓走下台阶，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刀刃上。他知道，自己刚才下达的每一条命令，都是正确的，都是在当前这种绝境下，唯一的选择。但他也知道，每说一个字，他灵魂里属于“零”的那一部分，就仿佛被磨掉了一层。
他看到灰鸦在台下等他。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与他保持着那该死的、令人窒息的距离。她就站在那里，靠着一根金属立柱，怀里抱着那把名为【寂灭】的狙击枪，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是整个广场上，唯一没有被“数据化”的东西。那里面，没有敬畏，没有崇拜，只有一种……他看得懂的，名为“担忧”的情感。
“走吧。”零走到她身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柔了一些。
“去哪？”
“你的……我们的集装箱。”零说道，“我想……喝点水。”
灰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那段路不长，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一路上，所有见到他们的人，都会远远地停下脚步，低下头，让开道路。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国王与王后，却也是……最孤独的两个人。
回到那个熟悉的、狭窄的集装箱里，零才感觉自己那根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弛。他脱掉那身象征着权力的黑色作战服，露出了里面伤痕累累的身体。他接过灰鸦递过来的水杯，一口气喝干，冰冷的水，让他那几乎要被数据洪流烧毁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你不该那么做的。”灰鸦的声音，在安静的集装箱里响起。
“哪一件？”零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每一件。”灰鸦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抚摸着他右眼那道冰冷的、数据构成的光环，“你正在变成他，零。你说话的语气，你下命令的方式……你甚至都没有问过任何人的意见。”
“现在没有时间去征求意见了，灰鸦。”零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倒计时不会因为我们开一场民主会议就暂停。饥饿也不会因为我们互相理解就消失。我必须……我必须成为那个能推动一切的怪物。”
“可我不想让你变成怪物！”灰鸦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哀求，“我怕……我怕等我们真的找到了拯救世界的办法，回过头来，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
零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他睁开眼，看着灰鸦那双写满了恐惧的眸子，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能说什么？告诉她，就在刚才，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处决鹰眼，来换取绝对的稳定吗？告诉她，他的脑子里，每一秒钟，都有一个声音在教他如何用最冷酷的手段去巩固权力吗？
他不能。
这份黑暗，只能由他一个人背负。
“我累了。”他最终只能这么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灰鸦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点了点头，拿起自己的武器，默默地走了出去，像一个忠诚的卫兵，守在了门外。
集装箱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零蜷缩在角落里，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巨大的孤独和自我怀疑，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赢了吗？他好像赢了。他拯救了所有人，却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
在这极致的疲惫和精神撕裂中，他的意识，开始下沉，下沉……最终，坠入了他自己的精神世界。
这里，不再是那片波涛汹涌的记忆之海了。在与克洛诺斯融合之后，这里被重塑成了一座……宏伟的、冰冷的、由纯粹的秩序与逻辑构筑而成的神殿。
高耸的穹顶上，流淌着星河般的数据。漆黑的曜石地面，光洁如镜，倒映着零那孤独的身影。神殿的最深处，是一座与他在【神盾】主控室里所见一模一样的、象征着绝对权柄的王座。
而在那王座之上，坐着一个身影。
是克洛诺斯。
他不再是被锁链捆绑的囚徒，也不再是歇斯底里的疯子。他穿着一身洁白的、一丝不苟的研究服，双腿交叠，十指交叉放在膝上，姿态优雅得像一位正在欣赏歌剧的贵族。
他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
那不是嘲讽，不是怜悯，也不是胜利者的炫耀。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充满了赞许的、如同老师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终于解开了那道最难的题时，所露出的欣慰的微笑。
“欢迎回来，我的……继承者。”克洛诺斯的声音，在空旷的神殿中回响，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温和。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零的声音，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显得无比虚弱。
“我一直都在这里。”克洛诺斯微笑着说，“每一次你调用我的知识，每一次你采纳我的逻辑，每一次你为了‘大局’而做出冷酷的决定……你都在为这座神殿，添砖加瓦。是你，亲手把我，从那个黑暗的囚笼里，请回了这座王座。”
零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克洛诺斯站起身，缓缓地踱步，“你用绝对的武力，强迫所有势力臣服。你用独裁的法令，剥夺了所有人的自由。你用一个名为‘共同的未来’的宏大目标，将所有独立的个体，都变成了服务于你意志的齿轮。你甚至……开始使用‘净化’这个词了。”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张开双臂，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这不就是我的‘净化协议’吗？你用一种更聪明、更温和的方式，实现了我毕生追求的一切。你没有格式化他们的基因，你格式化了他们的……意志。”
“不一样！”零嘶吼道，“我的目的是为了拯救他们！是为了对抗末日！”
“哦，当然，当然不一样。”克洛诺斯点了点头，语气里充满了纵容，“动机。是的，你们人类最喜欢用这个词来粉饰行为的本质。一个为了拯救世界而杀人的人，和一个为了享受杀戮而杀人的人，在那个被杀的人看来，有什么区别吗？”
“你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走上了独裁的道路。而我，也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准备为人类进行一场伟大的‘飞升’。你看，我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你比我，更虚伪一点。”
零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他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有力的词语去反驳。
因为克洛诺斯说的，是事实。
他走上的，就是一条暴君之路。一条由无数个“必要的牺牲”和“残酷的善良”所铺就的、通往绝对权力的道路。
“不必为此感到痛苦，我的……‘零’。”克洛诺斯走上前，伸出手，仿佛想要抚摸零的脸颊，“你只是……终于理解了这个宇宙最底层的真理。那就是，仁慈无法带来秩序，自由只会滋生混乱。想要让那群短视、自私、愚昧的碳基猴子，在沉没的船上保持安静……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枪指着他们的头。”
“你做得很好。真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现在，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终于……合而为一了。”
克洛诺斯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无数光点，融入了这座宏伟的神殿之中。他没有再试图夺取控制权，他不需要了。
因为他已经赢了。
他赢得了这场关于理念的、最终的战争。
零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神殿中央。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倒映在漆黑地面上的影子。
在那张属于自己的、写满了疲惫和痛苦的脸上，他仿佛看到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和克洛诺斯一模一样的、赞许的微笑。
他成了这个世界的王。
也成了……自己唯一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