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杀者”一级查询探针。
那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眼球，就这样静静地悬浮在百米之外的空旷地带。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展现任何明显的敌意，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终极的审判。
墨菲的牙齿在打战，发出的“咯咯”声是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的杂音。他的终端屏幕上，数据流已经不再是瀑布，而是变成了一片混乱的、尖叫的雪花。所有的分析模块都在过载的红光中烧毁了。
“它……它在看我们。”墨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不是‘看’。它在‘定义’我们。我们的质量、我们的能量构成、我们的生物信息……甚至我们的‘意图’，都在被它读取、分类、归档。”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赤身裸体般的暴露感。仿佛他们的灵魂都被剥开，放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被一双无形的手用手术刀一寸寸地解剖。
灰鸦的反应最为直接。她对这种形而上的威胁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在她看来，能被子弹解决的，就不是问题。她举起了【寂灭】，几乎没有任何瞄准，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扣动了扳机。
特制的穿甲弹无声地划破纯净的空气，精准地命中了那颗光芒眼球的核心。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子弹……穿了过去。
就像穿过一道幻影，穿过一缕青烟。子弹击中了远处的墙壁，爆开一团无声的火花，然后被墙壁的自修复协议瞬间抹平。
而那颗眼球，只是在子弹穿过的瞬间，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物理攻击无效。”零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他的右眼已经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数据核心，“它不完全存在于这个维度。它的一部分……在规则层面。”
【一个简单的量子叠加态应用。】克洛诺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在你‘观测’它的瞬间，它坍缩为实体，但在你攻击的弹道路径上，它选择‘概率性存在’。对于你的子弹而言，它‘恰好’不在那里。低级的把戏。】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零立刻做出判断，“它在拖延时间，它的每一次‘定义’，都是在为‘盖亚之手’编写针对我们的‘杀毒程序’。我们必须前进！”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朝着那颗眼球的方向冲去。那眼球并没有移动，只是静静地悬浮着，像是一座矗立在通往地狱之路上的灯塔。
然而，当他们跑出数百米后，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灰鸦猛地停下脚步，蹲下身，伸出手指，触摸着地面。
那里，有一滴已经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
是刚才零吐出的那口血。
他们……跑回了原地。
“不……不对……”墨菲看着自己的终端，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我们的空间坐标在持续变化，我们确实在前进。但是……但是逻辑坐标被锁死了！我们陷入了一个……循环！”
他们再次尝试，向着相反的方向奔跑。五分钟后，他们又一次看到了那滴熟悉的血迹。
就像一只被困在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无论朝哪个方向，无论走多远，终点，永远是起点。
而那颗被称为“猎杀者”的眼球，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个绝对不变的距离。不远，不近，带着一种神明般的漠然，注视着他们的徒劳挣扎。
“是防火墙……”墨菲瘫坐在地上，眼神涣散，“我们触发了它……‘猎杀者’只是钥匙，一个用来启动这座‘逻辑监狱’的钥匙。”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仿佛由宇宙背景辐射直接编译而成的声音，同时在他们三人的脑海中响起。
【悖论模块734已激活。】
【通行问题：请定义‘前进’。】
【要求：定义必须符合逻辑，且在当前宇宙规则下完备自洽。】
【解答开始。】
一瞬间，墨菲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双眼瞬间被血丝布满。他的大脑，作为在场最强大的计算单元，被这个AI强行链接，被迫开始解答这个无解的问题。
“前进……前进是……是在时间轴上，从t1移动到t2，同时空间坐标发生矢量变化……”墨菲开始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他的手指在空气中疯狂地划动，像是在编写看不见的代码。
【逻辑不完备。】AI的声音冷漠地回应，【若空间为封闭宇宙，终点亦是起点。此定义下的‘前进’，本质是‘回归’。定义无效。】
“是……是熵增！从低熵状态向高熵状态的不可逆演化！这是宇宙的终极方向！”墨菲嘶吼着，鼻血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逻辑不完备。】AI的声音依旧平静，【熵增只在宏观层面呈现趋势，微观层面存在概率性熵减。且无法解释‘生命’这一负熵现象。定义无效。】
“不……不……”
墨菲疯了。
他的大脑被AI变成了一个战场。海量的数据，从物理学到哲学，从拓扑学到神学，亿万年来所有智慧生命对“前进”这一概念的思考，都化作无法承受的数据洪流，冲刷着他那脆弱的人类心智。
AI的目的不是要一个答案。它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它只是要用这个问题本身，烧毁任何胆敢挑战它的、基于逻辑的智慧。
灰鸦冲上前，想要摇醒墨菲，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她看着墨菲七窍流血，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般抽搐，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她可以面对任何看得见的敌人，哪怕是神明。但她无法对抗这种……这种将“思想”本身作为武器的战争。
“零！”她绝望地喊道。
零没有动。他的双眼紧闭，身体微微颤抖。他也在承受着那股精神冲击，但他同时也在做另一件事。
他在……拆解这个悖论。
在他的数据视野中，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由无数逻辑门构成的精密程序。他能看到那个循环的源头，那段代码写得天衣无缝，堪称艺术品。
【IF ‘progress’ = FALSE, thEN Loopback（）；】
这是一个完美的死循环。想要出去，就必须给‘progress’赋值为tRUE。而赋值为tRUE的前提，是提供一个AI认可的、完美的定义。
【放弃吧，容器。】克洛诺斯的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这是‘盖亚之手’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名为‘苏格拉底的监狱’。它不杀戮，它只提问。它会用你自己的逻辑，为你构筑一个你永远也无法走出的牢笼。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放弃逻辑。】克洛诺斯轻笑道，【但你做得到吗？你的人性，你那可悲的、凡人的理性，会允许你那么做吗？】
放弃逻辑？
零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已经濒临脑死亡的墨菲，又看向一旁焦急万分的灰鸦。
“灰鸦！”他大喊道，“坐下！”
“什么？”灰鸦愣住了。
“坐下！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做！就地休息！”零的命令不容置疑。
灰鸦虽然不解，但出于绝对的信任，她还是收起了枪，盘腿坐了下来，开始调整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零也缓缓地坐下，他甚至从背包里取出了半块能量棒，递给灰鸦。
“吃点东西，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很久。”
他的动作，他的语气，完全不像一个被困在死亡陷阱里的人。他就像……就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进行一次寻常的野餐。
【检测到异常行为。】AI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目标单位放弃‘前进’意图。正在重新评估……】
【悖论模块暂停。】
墨菲的抽搐停止了。他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那颗悬浮的“猎杀者”眼球，光芒闪烁的频率明显加快了。它似乎……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你做了什么？”墨菲虚弱地问。
“我不玩了。”零平静地回答，他撕开能量棒的包装，咬了一大口。
“它的问题是‘请定义前进’。它的陷阱，是逼着我们去‘前进’。但如果……我们根本就不想前进了呢？”
零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属于克洛诺斯的弧度。
“一个完美的程序，是用来解决问题的。但如果问题本身……消失了呢？”
他用最不合逻辑的、属于人类的“任性”，在AI那完美的逻辑闭环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赢得了片刻喘息时，AI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恼怒”的、合成出来的冰冷情绪。
【逻辑漏洞已记录。悖论模块升级。】
【新通行问题：请证明‘你们的存在’。】
【要求：证明必须基于‘外部观测’。】
话音落下。那颗“猎杀者”眼球，缓缓地……闭上了。
周围所有的光线，瞬间熄灭。
他们陷入了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绝对的……虚无。
没有了观测者。
他们……还存在吗？
墨菲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发出一声绝望的、被掐住喉咙般的哀鸣。
这个AI，这个魔鬼……它把他们……从自己的世界里，“删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