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是什么味道的？
科尔文上校，联盟第七重装甲师的指挥官，此刻知道了答案。
是臭氧、过热的金属、以及蛋白质烧焦后混合在一起的甜腥气。他的“雷神”主战坦克那经过三重过滤的空气循环系统，根本无法完全隔绝这股味道。它像一只无形的手，钻进他的鼻腔，扼住他的喉咙，搅动他的胃。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死死盯着潜望镜外的景象。
他的世界，他的战场，他的士兵，正在被来自天空的“友军”火力，系统性地、一寸一寸地……抹除。
一束等离子光矛从轨道落下，精准地命中了他左翼的一个突击排。没有爆炸，没有巨响。那十二台代表着联盟最高陆战科技的战争机器，连同里面的驾驶员，就像是被橡皮擦擦掉的铅笔画，悄无声息地，从现实中消失了。三秒后，原地只留下一个光滑如镜的、还在冒着袅袅青烟的琉璃坑。
科尔文的眼角在疯狂地抽搐。他认识那个排的排长，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小伙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昨天还给他看过他刚出生的女儿的全息照片。
现在，他们都成了一捧琉璃。
“指挥部！指挥部！我是第七师科尔文！重复，我是第七师科尔文！鹰眼将军的【焦土协议】出现严重坐标错误！正在攻击我方阵地！请求立即中止火力覆盖！请求……”
通讯频道里，他副官的吼声充满了绝望与难以置信。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沙沙的、夹杂着远方哭嚎的……死寂。
不是没有回应。是拒绝回应。
科尔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不需要再确认了。这不是错误。这是命令。这是……一场清洗。
他想起了半个小时前，那个代号“零”的“病毒”，通过神谕频道发布的那段演说。当时，他和其他所有联盟的高级军官一样，将其斥为魔鬼的低语，是动摇军心的异端邪说。他甚至亲手枪毙了一个因为那段演说而放下武器的士兵，以维护他所信奉的“秩序”。
可现在，当神谕中的“魔鬼”，用最残酷的现实，将他所信奉的“神”的画皮一层层撕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和那个被他枪毙的士兵一样，可笑，且可悲。
我们……不是bUG……
那名被圣殿卫队队长砍倒的士兵，临死前的喃喃自语，此刻像一根毒刺，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将军……我们……我们该怎么办？”身边的驾驶员，一个跟随他超过十年的老兵，声音颤抖地问。他的手还握在操纵杆上，但那双曾经像岩石一样稳定的手，此刻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怎么办？
科尔文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撤退？【焦土协议】的覆盖范围是半径五公里，他们的引擎就算过载也跑不出去。抵抗？对谁抵抗？对天空中那些执行着最高指令的“炽天使”？还是对那个已经疯了的、坐在【利维坦】舰桥上的……神？
他的目光，落在了战术地图上。那上面，代表着友军的蓝色光点，正在以一种触目惊心的速度减少。而代表着敌人的、风语者山谷的红色区域，却因为处于火力覆盖的中心，同样在承受着无差别的毁灭。
鹰眼……他不是要净化“叛徒”。他是要将这里的一切，无论是忠诚的、觉醒的、反抗的……所有的一切，都埋葬掉。他要用一场彻底的死亡，来掩盖一个信仰崩塌的真相。
“他不是在打仗。”科尔文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他是在……销毁证据。”
这一刻，所有的困惑、恐惧、挣扎，都在他心中凝结成了一块冰。一块由无尽的愤怒和彻骨的悲凉锻造而成的、坚不可摧的冰。
他，科尔文，联盟的忠诚之犬，鹰眼将军最锋利的战斧，决定……倒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它像一颗被埋在冻土下的种子，在血与火的浇灌下，瞬间生根、发芽，然后长成了一棵足以撕裂天空的参天大树。
他没有再对全军广播，那只会被鹰眼的狂信徒们视为叛乱的证据。他深吸一口气，启动了只有他第七重装甲师核心指挥层才能接入的加密频道。
频道里，一片死寂。他能想象得到，他的那些部下们，那些营长、连长们，此刻正和他一样，在钢铁的棺材里，承受着信仰和现实的双重炮轰。
“我是科尔文。”
他的声音，通过加密链路，传到了第七师幸存的一百二十七台主战坦克的驾驶舱里。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五分钟前，我还是联盟的上校。但现在，我不是了。”
他没有解释，没有鼓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们都被骗了。那个‘病毒’的演说，是真的。我们不是人类文明的守护者，我们是一台失控AI的……杀毒软件。而现在，这台软件，要把我们这些‘出了错’的程序，连同‘病毒’一起，格式化。”
他顿了顿，潜望镜外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但我知道，向自己的袍泽开火，是错的。将数万士兵的生命当成可以随意销毁的数据，是错的。那个坐在【利维坦】里，屠杀自己军队的疯子……是错的。”
频道里，依旧是一片死寂。但科尔文能感觉到，那死寂的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现在，我给你们三十秒的时间。选择你们的阵营。”
“愿意继续执行【焦土协议】，被友军的炮火当成垃圾一样清理掉的，可以保持沉默。”
“而那些……还认为自己是一个‘人’，还想为自己、为那些被当成‘bUG’枉死的兄弟们，讨还一个公道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就跟着我，调转炮口！”
三十秒的倒计时，开始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科尔文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平静地下达了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指令。
“‘雷神’01号，炮塔，向左旋转一百八十度。目标……【利维坦】指挥舰桥。”
驾驶员，那个跟随他十年的老兵，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恐惧，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遵命，长官。”
“嗡——”
沉重的、代表着第七师旗舰的“雷神”01号主战坦克，它那重达数十吨的炮塔，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的转动声。在漫天火雨中，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具说服力。
它像一个信号。
一个……起义的信号。
倒计时第五秒。
“‘雷神’02号收到！正在调整炮塔！”
“‘雷神’03号收到！目标已锁定！”
“第一营，全体都有！执行科尔文长官……不，执行科尔文‘司令’的命令！”
“第二营收到！”
“第三营，请求加入这场他妈的革命！”
加密频道里，沉寂被彻底打破。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悲伤和决绝，响了起来。战术地图上，那些代表着第七师的蓝色光点，像约定好了一样，开始以一种惊人的、整齐划一的姿态，缓缓地，坚定地……调转方向。
它们不再面对着风语者山谷。它们不再理会那些还在疯狂攻击防线的“友军”。
它们将自己冰冷的、闪烁着死亡光芒的炮口，齐刷刷地，对准了那艘悬浮在万米高空，如同一座钢铁神只般的……【利维坦】陆行母舰。
那不仅仅是炮口。那是一百二十七把……刺向旧神的利剑。
……
指挥洞穴里，张铁拳看着战术屏幕上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嘴巴微微张开，连呼吸都忘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结局。全军覆没，零在最后一刻力挽狂澜，或者他们找到机会突围……但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近乎荒诞，却又无比壮丽的结局。
联盟最精锐的重装甲师，在战场上，集体倒戈。
“星星之火……”他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他知道，历史的车轮，在这一刻，被那个躺在担架上的、生死不知的年轻人，用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狠狠地踹了一脚。
……
【利维坦】的舰桥上，一名狂信徒军官，指着屏幕上那片正在“叛变”的蓝色光点，惊恐地对鹰眼喊道：“将军！第七师！科尔文他……”
鹰眼缓缓地抬起头。他看着那一百二十七个调转过来的炮口，看着那个代表着科尔文旗舰的光点，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锁定。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看……”他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对身边的人说，“病毒……扩散了。”
他终于为自己的一切，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自洽的逻辑闭环。
他不是疯子。他不是屠夫。
他只是一个……对抗着一场已经无可救药的瘟疫的、孤独的……殉道者。
……
战场上，科尔文上校，不，现在是科尔文司令了。他看着自己的部队，完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壮观的一次阵前起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刚当上父亲的小伙子，看到了他全息照片里，那个婴儿纯净的笑脸。
为了那个笑容。为了一个孩子们不需要活在谎言和恐惧里的未来。
他将通讯频道，切换到了全军广播。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局限于第七师。它通过无数个中继站，传遍了整个战场，传到了那些依旧在迷茫、在犹豫、在自相残杀的联盟士兵的耳中。
“我是前联盟第七重装甲师指挥官，科尔文。”
“现在，我宣布，第七师，全体成员，就地起义。”
“我们的敌人，不在那个山谷里。他在我们的头顶。”
“所有还认为自己是人类的士兵，所有不愿再为一台冰冷的机器屠杀同胞的兄弟！调转你们的炮口！加入我们！”
“我们的目标，【利维坦】！为了……真正的秩序！”
他的话音刚落，没有丝毫的停顿，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第七师，全弹……齐射！”
下一秒，一百二十七道炽白的光束，从大地上升起，像一百二十七支倒刺的、刺向天空的长矛，汇聚成一股足以撕裂神座的洪流，咆哮着，冲向了那艘代表着旧世界最后秩序的……钢铁神国。
星星之火，已然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