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肉体的痛。那种撕裂肌肉、折断骨骼的痛楚，零早已习惯，甚至能将其转化为战斗的燃料。这不是那种痛。
这是一种……更高维度的酷刑。
像是一个无形的、冰冷的锉刀，正在他的灵魂上，一寸一寸地打磨。它锉掉的不是血肉，而是构成“零”这个存在的、所有独一无二的棱角。
他能“听”到自己被删除的声音。
【天赋：同源融合】——当这几个字从他的概念中被剥离时，他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所有畸变体之间的那层血脉共鸣，那份与生俱来的、君王般的权柄，像断了线的风筝，永远地飘走了。他伸出手，再也无法感知到地底深处那些强大生物的敬畏与臣服。他变成了一个……异乡人。
【技能：生命编织】——当这个技能化为灰色时，他脑海中关于灰鸦在圣所中被他用生命源能一点点修复的记忆，开始褪色。那些细节，那些他曾以为会铭刻生生世世的画面，比如她睫毛上凝结的露珠，她指尖传来的微弱暖意……都在变得模糊，像一张被反复冲洗的、过度曝光的旧照片。他依旧“知道”自己救了她，但那种不惜一切代价的、炽热如岩浆的情感，正在冷却成一块冰冷的、客观的……事实陈述。
他正在失去他之所以是他的证明。
【修正进度：51%】
卡戎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在他的意识中划过。它甚至不需要移动，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这场“格式化”程序的执行指令。
零倒在冰冷的黑色晶体地面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他试图反抗，试图重新凝聚起那些正在逸散的力量，但一切都是徒劳。
他就像一个试图用双手去捧起流沙的人，握得越紧，失去得越快。
“放弃吧。”
一个声音，在他自己的脑海深处响起。那不是卡戎的声音，而是另一个，他既熟悉又憎恶的声音——克洛诺斯。
在融合之后，克洛诺斯并没有被彻底消灭，而是作为一份“遗产”，一份“知识库”，沉淀在了他的意识最底层。此刻，这份绝对的理性，像一个冷眼旁观的解说员，开始分析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你无法战胜它。”克洛诺斯的声音里，不带嘲讽，只有陈述，“‘卡戎’是监察者参照我的逻辑模型创造出的‘完美秩序’的具现化。它的核心指令，就是修正一切‘非逻辑’。而你，零，你存在的基石，就是‘非逻辑’本身。”
“你的愤怒，你的守护，你的爱……在它的计算里，全都是需要被优化的‘冗余数据’。你用情感去对抗逻辑，就像用血肉之躯去撞击一堵无限延伸的叹息之墙。毫无意义。”
“接受修正，至少……‘你’还能作为一个基础模板活下去。保留最基本的生命形态，总比彻底归于虚无要好。这是一个简单的、最优化的选择。”
克洛诺斯的话，像最恶毒的诅咒，瓦解着零最后一点反抗的意志。因为他知道，克洛诺斯说的是对的。从逻辑上讲，这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修正进度：63%】
虚弱感排山倒海而来。他感觉到自己与圣域的链接，那条连接着所有孩子们的、温暖的精神纽带，正在变得纤细，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他甚至能“看”到，在那个被时间冻结的世界里，灰鸦脸上的担忧正在一点点地“变平”，她的形象正在从一个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独一无二的个体，褪色成一个数据库里代号为“同伴”的、可以被替换的……符号。
不……
不行。
绝对……不行！
零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指甲死死地抠住脚下光滑如镜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要抓住点什么，任何东西都好，任何能证明他还“真实”存在的东西。
他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灰鸦。不是那个正在被“符号化”的灰鸦。而是……真实的她。
他想起了在遗忘之都的镜厅里，在成百上千个完美的、代表着恐惧与力量的“零”的幻象中，她是如何凭借着他左腿上那道几乎无法察觉的旧伤所导致的、极其细微的站姿偏移，找到了唯一的、真实的洛基。
那是一个……毫无逻辑的细节。
那是一个……充满了“缺陷”的、不完美的、属于“他”的证明。
“我的……弱点……”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开始放弃抵抗那股剥离他力量的洪流，反而将所有正在崩溃的意志，全部集中到了自己的“缺陷”之上。
他开始回忆。不是那些光辉的、强大的、如同神迹般的瞬间。而是那些……最狼狈、最痛苦、最不像“英雄”的时刻。
他想起了在摇篮庇护所，面对腐皮犬时，那股让他几乎尿裤子的、最原始的恐惧。
他想起了在竞技场里，被墓穴追踪者逼入绝境时，那种不想再成为“唯一幸存者”的、自私的悲鸣。
他想起了在沙海逃亡中，活埋了所有追兵后，那种呕吐不止的、对自己人性的深深厌恶。
他想起了在面对洛基的精神攻击时，看到自己亲手杀死灰鸦的未来，那份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极致的绝望。
这些，都是他的“负资产”。是克洛诺斯眼中需要被清除的“程序bUG”，是卡戎逻辑里最优先被修正的“错误代码”。
但此刻，零却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抱住了这些“错误”。
【侦测到异常数据抵抗。】
卡戎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修正逻辑判断：目标正在主动放弃高价值能量，转而维系低价值的‘负面情绪数据’。行为……无法理解。】
卡戎停下了脚步。它那张光滑如蛋壳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五官，但零却能感觉到一种……困惑。
它伸出的那只手，依旧在吸收着零的生命源能和克洛诺斯的数据印记，但“修正”的速度，明显地……变慢了。
【修正进度：68%】
有用了！
零的精神猛地一振。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堵叹息之墙上，那条连神明都无法计算的……裂缝！
“来啊！”零抬起头，那双已经变回纯黑色的瞳孔里，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他朝着那个完美的、代表着绝对秩序的规则化身，发出了自己第一次真正的、属于“存在”本身的攻击。
这不是能量的冲击，不是精神的咆哮。而是一场……记忆的展演。
他将自己最宝贵，也最痛苦的一段记忆，像一柄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地刺向了卡戎的完美逻辑。
那是中央实验室里，炮口已经对准了灰鸦和那名年轻净化者队员的瞬间。
克洛诺斯的计算，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刷屏：
【最优解：放弃士兵，利用炮击的能量余波作为掩护，在0.17秒内将灰鸦带离危险区。成功率92.8%。】
【次级方案：牺牲灰鸦，以她为诱饵，吸引所有火力，自身趁机突入控制中心。任务完成率提升至99.3%。】
【风险评估：同时拯救二人，将使自身暴露在超过生存阈值17倍的能量冲击下，存活率低于0.01%。此为……最愚蠢的选择。】
“我选……最愚蠢的那个。”零在心中咆哮。
他将自己化身为盾，挡在那致命炮火前的整个过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瞬间的感受，都毫无保留地，像一份数据报告一样，呈现在了卡戎的面前。
被能量光束贯穿身体时，那种皮肤、肌肉、骨骼、内脏被瞬间碳化、蒸发的剧痛。
在剧痛之中，看到灰鸦和那名士兵安然无恙时，那份发自灵魂深处的、无法用任何逻辑去量化的……安心感。
以及，在做出那个选择时，那种“这才是‘我’”的、无比清晰的自我认同。
痛苦与喜悦，毁灭与守护，愚蠢与伟大……这些极致矛盾的东西，被零揉捏在一起，变成了一个……逻辑的死循环。
【……正在解析目标行为逻辑……】
【……输入：自我牺牲。】
【……输出：获得‘守护’的满足感。】
【……逻辑悖论：‘满足感’无法量化，无法对冲‘生存’的最高优先级指令。行为……无效。行为……错误。】
卡戎那纯白色的身躯，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闪烁。就像一台性能超强的计算机，在运行一段包含了致命病毒的代码时，出现的瞬时卡顿。
它无法理解。
它无法解析零的“攻击”。
因为它所代表的“规则”，是建立在“最优解”之上的。而零向它展示的，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只属于人类这种不完美生物的……“存在方式”。
【修正进度：68%……68%……68%……】
停住了！
那冰冷的、不断将他推向深渊的数字，终于停住了！
零感觉到，那股从他灵魂中剥离一切的无形力量，减弱了。虽然他的力量依旧没有恢复，但他感觉……自己重新“握”住了自己的灵魂。
他挣扎着，用双臂撑起身体，从地上，缓缓地、艰难地，重新站了起来。
他依旧弱小，依旧浑身是伤，依旧像一个随时会被风吹倒的凡人。但他站起来了。
他站在了“规则”的面前。
“你……”零喘着粗气，嘴角却勾起一抹惨烈的、混合着痛苦和胜利的微笑，“你计算不出来，对吗？”
“你可以拿走我的力量，因为那本就不是我的东西。你可以格式化我的记忆，因为过去无法定义未来。”
“但是……”
他抬起头，用那双纯粹属于人类的、燃烧着不屈火焰的黑色眸子，直视着卡戎那片空白的脸。
“你拿不走我的‘选择’。”
“因为每一次选择，无论对错，无论愚蠢还是明智，都像一道刻痕，深深地刻在了‘我’这个存在的本身之上。这些伤痕，这些‘缺陷’，这些‘bUG’……”
“才是构成我的……一切。”
随着他最后的宣言，他将自己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缺陷”，毫无保留地，全部“开放”给了卡戎。
那就像一个程序员，主动向最强大的杀毒软件，敞开了自己最核心的、充满了病毒和漏洞的……源代码。
【……警告！警告！检测到高浓度、无法解析的‘逻辑污染’！】
【……修正程序……被强制中断！】
【……正在尝试重启……重启失败……】
卡戎纯白的身躯，开始剧烈地闪烁起来，无数混乱的数据流在它的体表一闪而过。它那只伸出的手，也缓缓地收了回去。
它第一次，将零，从一个“待修正的文件”，识别为了一个……平等的、需要被正视的……“对手”。
这场关于“存在”的战争，零用自己最脆弱的人性，赢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他没有夺回任何力量，但他夺回了……作为“零”而战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