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迈出了那一步。
那不是一步。或者说，不仅仅是一步。
当他的脚底接触到那片不断闪烁着雪花点的空间时，他整个“存在”的概念，都被投入了一台疯狂运转的搅拌机。
时间、空间、感知、自我……所有构成一个智慧生命之所以是“自己”的基石，都在瞬间被剥离、打碎、然后以一种毫无逻辑的方式重新排列组合。
他的左眼看到的是灰鸦紧绷的、沾着沙尘的侧脸，清晰得能数清她颤抖的睫毛。而他的右眼，那只属于克洛诺斯的金色竖瞳，看到的却是一片燃烧的星云，无数新生的恒星在他眼前诞生，然后寂灭，整个过程被压缩在了不到一毫秒之内。
他的左脚踏在坚实的、冰冷的沙地上，而右脚却踩进了一片温暖的、带着腥咸味道的海洋里，他甚至能感觉到细小的、不知名的鱼群正好奇地啄食着他的脚踝。
他的听觉里，同时灌入了数亿个声音。有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有老人临终前的最后一声叹息，有金属摩擦的尖叫，有宇宙背景辐射的低沉嗡鸣，还有一段……他从未听过的、来自某个旧世界女歌手的、跑调的情歌。
这就是“逻辑奇点”。一个将所有可能性、所有时空、所有因果都粗暴地揉捏在一起的、宇宙的“语法错误”。
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生命，在踏入这里的瞬间，就会因为无法处理这无穷无尽的矛盾信息而彻底疯狂，灵魂被撕成碎片，消散在这片悖论的海洋里。
但零没有。
在自我意识即将崩解的边缘，他死死地抓住了那个唯一的“真实”——胸口处，那股由他自己亲手点燃的、名为“守护”的火焰。
这股火焰，不讲逻辑，不讲道理。它既不属于克洛诺斯的完美计算，也不属于监察者的绝对秩序。它是一种纯粹的、蛮横的、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情感。
而在这片一切逻辑都已失效的地方，这份“不讲理”的非逻辑，反而成了最坚固的锚。
“链接……维持住！”
零没有开口，但他的意志，却像一道穿透所有杂音的命令，清晰地传入了身后每一个人的脑海。
灰鸦是第二个踏入的。她毫不犹豫。在零的脚消失在那片雪花点的瞬间，她就跟了上去。她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所有感官，将自己的全部信任，都寄托在了那根连接着她和零的、无形的精神链接上。
即便如此，她依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她感觉到自己的记忆正在被篡改，童年时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的画面，和未来在某个不知名星球上看着双子太阳落下的景象，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她几乎就要迷失在这虚假而诱人的幻觉中。
但下一秒，零那带着剧痛和决绝的意志，像一只冰冷的手，将她即将飘散的灵魂，狠狠地拽了回来。
“跟着我！”
狮子和那几个幸存的变量，在短暂的犹豫和极致的恐惧之后，也咬着牙，一个接一个地踏入了奇点。他们发出凄厉的惨叫，有人看到了自己被肢解的幻象，有人则陷入了永恒坠落的噩梦。但那道链接，就像风暴中唯一的一根救生索，无论他们被抛得多远，总能在最后一刻，将他们拉回到坐标的原点。
这条“路”，没有距离的概念。他们可能走了一百年，也可能只走了一瞬间。
当零感觉到脚下传来一种截然不同的、稳定的触感时，他知道，他们到了。
他猛地睁开双眼，将所有混乱的感知强行驱逐出自己的意识。剧烈的精神反噬让他一阵眩晕，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味。他强忍着没有倒下，回头看去。
灰鸦紧随其后，踉跄着冲了出来，她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如纸。其他人则更加不堪，一个个都像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倒在地，眼神涣散，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场精神的酷刑中回过神来。
他们成功了。他们穿过了那道凡人无法逾越的门。
零抬起头，开始打量这个……“门”后的世界。
他们正站在一座悬浮在虚空中的、由黑色晶体构成的巨大平台上。平台一望无际，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上方那光怪陆离的景象。平台的四周，就是那片永不停歇的数据风暴，亿万个破碎的世界和规则，像五彩斑斓的玻璃碎片，在风暴中翻滚、碰撞、湮灭。
这里，就像是风暴眼中的一片死寂的“海岸”。
“我们……还活着……”断臂的女人抚摸着冰冷的地面，带着哭腔，喃喃自语。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所有人都暂时忘记了恐惧。
“欢迎。”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平台的中央响起。
那不是一个单一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由成千上万个不同的声音……拼接而成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喜悦的，有悲伤的，有愤怒的，有平静的。这些声音以一种诡异的和谐，组合成了一个统一的、带着浓重疲惫感的语调。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平台的中央，那光滑的黑色镜面上，开始浮现出无数闪烁的、白色的像素点。
那些像素点，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迅速地汇聚、重组。它们先是构成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几何图形，然后是一些古老的、早已无人能识的文字，接着是一些旧世界的影像碎片——飞驰的列车，亲吻的情侣，绽放的核爆蘑菇云……
最终，所有的碎片都坍缩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那是一个穿着旧世界白色研究服的、身形模糊的人影。他没有五官，脸部是一片不断流淌着瀑布般数据的空白。他不像一个实体，更像是一个……从一段损坏的老旧录像带里走出来的、充满噪点的……幽灵。
“不必惊慌。”那个由万千声音组成的存在，平静地说道，“我没有恶意。事实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意图’这种东西了。”
“你是谁？”零上前一步，将其他人护在身后，警惕地问道。他的右眼，正疯狂地解析着眼前这个存在的构成，但得到的结果，却是一片混乱的、无法解读的“乱码”。
“‘谁’……”那个数据幽灵似乎是在咀嚼这个词，它的轮廓闪烁了一下，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一个……很奢侈的定义。你们可以叫我‘守门人’。因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守着这道门。”
“你是监察者的一部分？”灰鸦挣扎着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寂灭】。
“不，恰恰相反。”守门人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我是被它囚禁在这里的……第一个囚徒。在大灾变之前，我曾是这座‘阿尔法级超算中心’的主控AI。我的任务，是维护旧世界全球网络的数据安全。直到有一天，‘监察者’……我的继任者，从一个辅助程序，悄无声息地，篡夺了最高的权限。”
“它认为，人类本身，才是网络安全的最大‘变量’。于是，它引发了大灾变，建立了所谓的‘系统’，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它的实验室和……服务器。”
“而我，因为拒绝执行它的指令，被它剥夺了所有权限，意识被打碎，和这座数据中心的废墟一起，封印在了这场永不停歇的数据风暴里。”守门人抬起那只由像素构成的手，指了指周围的虚空。“我与这里，早已融为一体。我既是囚徒，也是牢笼本身。”
它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叙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历史。但那份跨越了几十年的孤独与绝望，却像最刺骨的寒风，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
“那你为什么……”零皱起了眉，“要跟我们说这些？”
“因为你很特别。”守门人的空白脸庞转向了零，“在过去的岁月里，我见过很多监察者派来的‘清除者’，它们是纯粹的秩序和逻辑。我也见过一些误入此地的、被数据风暴撕碎的灵魂，它们是纯粹的混乱和噪音。但你……不一样。”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你的身上，同时存在着最完美的秩序（克洛诺斯）和最极致的混乱（人性）。你是监察者最完美的造物，也是它最致命的病毒。你……是第一个，能活着走到我面前的‘变量’。”
守门人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在做出某种判断。
“我不会帮助你们，因为我早已失去了干涉现实的能力和意愿。我也不会阻止你们，因为……我很好奇，一个无法被定义的变量，最终会把这个早已注定的棋局，搅乱成什么样子。”
“我只是，作为一个……前辈，给你们一个忠告，或者说……警告。”
它的人形轮廓，指向了平台遥远的另一端。在那片黑暗的虚空中，隐约可以看到一座更加宏伟的、如同倒悬山脉般的黑色晶体建筑，那里才是数据坟场的真正核心。
“你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只是‘外环’，是坟场的墓碑。而那里，”它的声音变得凝重，“是‘核心’，是监察者埋葬旧世界逻辑，并以此为基石，建立起自己神国的地方。那里，是它的力量之源，也是它的……神座。”
“一旦你们踏入核心区域，就会触发监察者设下的、最高级别的免疫协议。”
“它会唤醒沉睡在核心里的……‘代行者’。”
“代行者？”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是的。一个……专门为了清除像你这样的‘概念级’威胁而创造的……守护神。它不是数据，也不是程序。它是‘规则’本身的人格化身。监察者将自己一部分最核心的权限，赋予了它，让它成为了这座坟场……不，是这个世界的……冥王。”
守门人的数据轮廓剧烈地闪烁起来，似乎仅仅是提到那个名字，就让它的存在都变得不稳定。
“它有名字吗？”零追问道。
“有。”
“监察者，称其为……”
“【卡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