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脸上的笑容，像劣质的石膏一样，寸寸龟裂，然后剥落，露出了底下冰冷的、淬着毒的钢铁。他不再是那个欣赏戏剧的优雅贵族，他成了一条被戏耍的毒蛇，每一片鳞甲都倒竖起来，嘶嘶地吐着致命的信子。
他被骗了。
被一只他眼中的“虫子”，用最原始、最卑劣、最“人类”的方式，给骗了。
那不是一次神明般的规则改写，不是一次势均力敌的力量碰撞。那是一场……街头斗殴式的、肮脏的胜利。零利用了他的傲慢，利用了一名无辜者的死亡，利用了战争傀儡那可悲的、被写死的逻辑程序。这一切都让凯恩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恶心，仿佛自己精心准备的盛宴上，爬过了一只蟑螂。
“你……”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缓缓站起的、浑身浴血的身影，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零。”
零没有回答。或者说，是克洛诺斯懒得回答。他的那双异色瞳孔，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平静地倒映着眼前的一切。杀戮、死亡、恐惧……这些在别人看来足以撼动灵魂的东西，在他眼中，不过是一行行冰冷的数据流，等待着被处理和分析。
幸存的持刃傀儡终于从逻辑宕机中恢复过来。它的扫描仪在被气化的同伴和后颈冒烟的炮击傀儡之间来回扫视了几次，最终，它将威胁等级最高的目标，重新锁定在了零的身上。
那几个幸存的“变量”则彻底崩溃了。他们看着零的眼神，比看着凯恩和战争傀儡时，更加恐惧。凯恩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他的屠杀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漠然。而零……零是混迹在他们之中的恶鬼。他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名为“人性”的皮囊，却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毫不犹豫地将其撕下，露出底下最冷酷、最精于算计的内核。
他用一个老人的生命，换了两台战争机器。这是一笔……划算到令人发指的交易。
断臂的女人死死捂住小女孩的眼睛，不让她去看那个刚刚还被她视作救世主的男人。她宁愿让女儿记住那些狰狞的傀儡，也不想让她记住这张……比傀儡更可怕的脸。
“了不起。”凯恩忽然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再也没有了玩味，只剩下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杀意，“你成功地激怒了我，‘克洛诺斯’。我本想给你留一个体面的、符合你身份的死法。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抬起手，对着那几个已经毫无威胁的幸存者，轻轻一指。
“在你死之前，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那套可笑的、自我牺牲式的英雄主义，是如何被我一点一点地……碾碎的。”
“杀了他们。”
命令下达。
那台刚刚恢复逻辑的持刃傀儡，以及那台系统短路、行动已经有些迟滞的炮击傀儡，同时调转了方向。它们放弃了零这个最危险的目标，转而像两台失控的收割机，朝着那几个手无寸铁的幸存者……冲了过去。
这是最恶毒的惩罚。
凯恩要用这些人的鲜血告诉零：看，这就是你拼了命、甚至不惜出卖灵魂也要保护的东西。它们多么脆弱，多么无力。它们的死亡，就像它们的生命一样，毫无意义。
“不！！！”
断臂的女人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她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残缺的身体，徒劳地想为她挡住那即将到来的死亡。
零的瞳孔，猛地收缩。
克洛诺斯的声音在他脑中冷漠地响起：“不要动。这是陷阱。他想引诱你过去救援，你的移动会暴露在最后一台完好的持刃傀儡的攻击路线上。这几条杂鱼的命，换你一秒钟的破绽，很值。”
零的身体，像被钉在了原地。理智，那属于克洛诺斯的、绝对正确的理智，告诉他，这是最优解。但他的心脏，那颗属于“零”的、温热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台持刃傀儡高高举起了屠刀。
他什么……都做不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所有人都被绝望吞噬的瞬间。
一声枪响。
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一枪，没有瞄准任何一台傀儡，也没有瞄准凯恩。子弹，打在了凯恩脚前不到半米远的沙地上。
砰！
沙粒被巨大的动能炸开，像一朵盛开的、充满了挑衅意味的死亡之花。
这一枪，就像一声清脆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凯恩的脸上。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两台即将行刑的傀儡，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枪吸引，猛地转向了子弹射来的方向。
远处的沙丘之上，一个身影，从伪装网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是灰鸦。
她就那样站在空旷的、毫无遮掩的沙丘顶上，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所有敌人的火力范围之内。狂风吹拂着她灰色的作战服，吹动着她额前散落的发丝。她手中的【寂灭】狙击步枪，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致命的光。
她切断了和零的链接，但她并没有瞎。
她透过瞄准镜，看到了零的表演，看到了他的算计，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份被冷酷掩盖的痛苦。她比任何人都懂他。他不是崩溃了，他是在用一种更绝望的方式……战斗。
当凯恩下令屠杀幸存者时，灰鸦也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那不是战术，那是羞辱。是对零那份摇摇欲坠的人性的、最恶毒的凌迟。
她知道，零被钉住了。被克洛诺斯的逻辑，被他自己的善良，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所以，她必须动。
她要用一种最直接、最狂野、最不符合一个狙击手准则的方式，将整个战场的仇恨、焦点和……规则，全都拉到自己身上。
“喂。”
她的声音，通过一个便携式的扩音器，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战场。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你们的对手，在这里。”
凯恩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看着那个独自一人站在沙丘之巅的女人，脸上的怒火，被一种冰冷的、如同看着一个死人般的漠然所取代。
“一个……急着送死的狙击手？”他轻蔑地笑了，“很好。我成全你。”
他再次抬起了手。
“目标变更。杀了她。”
那两台原本冲向幸存者的傀儡，立刻放弃了眼前的猎物，调转方向，引擎轰鸣，带着掀起的沙浪，朝着远处的灰鸦……全速冲锋！
而凯恩本人，他身后的反重力引擎也发出了微光，整个人缓缓浮空。他像一只盯上了兔子的猎鹰，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个渺小的、却又无比碍眼的身影。
他上钩了。
在凯恩看来，一个暴露了位置的狙击手，其威胁等级，远高于那几个随时可以清理的杂鱼，甚至高于那个暂时无法使用“变量”之力的零。清除她，是战术上的最优选择。
他的傲慢，再一次，成为了他逻辑系统里的……漏洞。
就在所有火力都转向自己的瞬间，灰鸦动了。
她没有留在原地进行愚蠢的阵地战，而是在开完那一枪后，立刻转身，沿着沙丘的另一侧，开始了高速移动。
她的奔跑，不是直线，而是一种毫无规律、却又充满了韵律的折线。每一步，都踏在最不可预测的节点上，每一次变向，都卡在敌人锁定弹道的死角。她像一只在刀尖上跳舞的羚羊，优雅，迅捷，又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战争傀儡的电浆炮开始倾泻火力，一道道蓝白色的光束，追逐着她的身影，将沙丘炸出一个个熔融的深坑。但每一次，都被她险之又险地避开。
灰鸦在奔跑。但她的上半身，却稳得像一座磐石。她手中的【寂灭】，始终没有放下。她在用自己的生命，为零，也为自己，创造一个……机会。
一个转瞬即逝的，一击毙命的机会！
凯恩的注意力，完全被灰鸦吸引了。他享受着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欣赏着猎物在死亡线上徒劳的挣扎。他甚至开始亲自调控两台傀儡的弹道，试图用一张完美的火力网，将那只碍眼的“乌鸦”彻底撕碎。
而这，就是他犯下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错误。
因为他的专注，因为他的算计，因为他将所有的“权限”都用来追猎灰鸦，他对零的压制……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仅有百万分之一秒的……松动。
对于别人来说，这丝松动毫无意义。
但对于零，对于他脑中的克洛诺斯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就是现在！”克洛诺斯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零的脑中响起。
零动了。
他没有冲向任何一台傀儡，而是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直扑向那个始终悬浮在半空、如同神明般俯瞰着战场的……凯恩！
凯恩猛地一惊，他感受到了背后传来的致命威胁。他想立刻调转傀儡回防，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仓促地将所有的能量，都集中在自己的个人护盾上。
然而，零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攻击他。
就在冲到凯恩下方的瞬间，零的双腿猛地蹬地，整个人高高跃起。他在空中，以一个违背了物理定律的姿态，强行扭转身体，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了远处正在狂奔的灰鸦。
他用自己的身体，做了一件事。
他在凯恩和灰鸦之间，连成了一条……直线。
他，成为了一个坐标。
一个……活生生的，用生命标注的……参照物。
远处的灰鸦，几乎在零跃起的瞬间，就明白了。她不需要任何语言，不需要任何链接。那份早已融入灵魂的默契，在那一刻，超越了凯恩所有的“规则”。
她停下了脚步。
就在两台傀儡即将将她撕碎的瞬间，她猛地转身，半跪在地，举起了枪。
整个世界，在她的瞄准镜中，都消失了。没有了追杀她的傀儡，没有了呼啸的炮火，没有了漫天的风沙。
只剩下了两点。
一个，是零那宽阔的、沾满了鲜血的后背。
另一个，是透过零的肩膀缝隙，与他完美重叠的……凯恩的心脏。
灰鸦的眼神，从未有过的平静。那是一种……将自己的生命、信任、乃至灵魂，全部都寄托出去的、绝对的平静。
她的食指，轻轻地，扣下了扳机。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砰——！！！”
枪声，被淹没在傀儡引擎的轰鸣中。
一颗子弹。那颗她曾经送给零，又被零还回来的，刻着乌鸦印记的子弹，再一次，出膛了。
这一次，它承载的，不再是誓言。
是怒火。
是灰鸦那足以燃尽整个废土的、冰冷的怒火。
子弹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轨迹。它精准地、分毫不差地，擦着零的耳廓飞过，带起一缕断发。
空中的凯恩，瞳孔剧烈地收缩。他感受到了死亡。他想躲，但零的存在，像一座山，锁死了他所有的闪避空间。他的护盾，因为刚才的仓促防御，出现了一个能量流转的、微小的节点空隙。
子弹……命中了那个节点。
“噗！！！”
一声轻响。
凯恩的身体，在半空中，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正在迅速扩大。黑色的、带着金属光泽的血液，喷涌而出。子弹的动能，在他的体内爆开，将他的内脏，连同他那份与生俱来的傲慢，一同……搅得粉碎。
“怎……怎么……可能……”
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名为“恐惧”的情感。
随着他生命的流逝，那股笼罩着整个战场、斩断一切链接的“领域”，如同破碎的玻璃，瞬间……崩塌了。
零在半空中，感受到了。那根熟悉的、温暖的、连接着他与灰鸦的线，再一次……回来了。
而远处的灰鸦，在开完那一枪后，便脱力地垂下了手臂。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疲惫的、却又无比满足的微笑。
但下一秒，两台战争傀儡的……高周波战刃，已经近在咫尺。
她闭上了眼睛，坦然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