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爆，是在寂静抵达之后才姗姗来迟的。
先是光。远方的地平线，被一个急速放大的黑点粗暴地撕开，仿佛天空这张画布被烧穿了一个洞。紧接着，是压迫感。一股无形的、沉重的、仿佛整个天空都朝你当头砸下的压力，让空气都变成了粘稠的糖浆。沙地上的每一粒沙子都停止了跳动，时间被拉长成一帧一帧的默片。
然后，声音才像迟到的刽子手，挥下了屠刀。
轰——！！！
那不是一种可以被耳朵听见的声音，而是一种能让五脏六腑都产生共振的毁灭性冲击。灰鸦感觉自己的胸骨仿佛被一柄无形的攻城锤狠狠砸中，整个世界都在这声巨响中剧烈地摇晃、翻滚。她死死踩住刹车，“沙虫”越野车发出痛苦的金属呻吟，在沙地上划出两道深深的沟壑，才勉强停稳。
“敌袭！！”灰鸦的吼声，几乎被那持续不散的轰鸣吞噬。她的专业素养在0.1秒内就压倒了生理上的惊骇。肾上腺素像决堤的洪水，冲刷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的动作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熄火，拔出腰间的手枪，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了背后那把名为【寂灭】的狙击步枪。
“墨菲！数据！！”她吼道。
回应她的，是墨菲惊恐到变调的尖叫。
“没……没有数据！”墨菲那张总是挂着一丝从容的脸，此刻因为恐惧而扭曲。他疯狂地敲击着战术终端，但屏幕上不再是那些他熟悉的数据流，而是一片……雪花。一片夹杂着无数混乱、恶意、充满了嘲讽意味的乱码的、纯白色的雪花。
“我的连接被切断了！不……不是切断，是被入侵了！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子里！！”他抱着头，痛苦地嘶吼着。他的能力，他赖以生存的、洞悉世界底层规则的“眼睛”，第一次被强行关闭，然后被塞进了一把滚烫的沙子。
他瞎了。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零，那个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男人，却异常地平静。那股源自同类的、充满了杀戮欲望的“嗥叫”，此刻已经不是遥远的背景噪音，而是近在咫尺的、震耳欲聋的交响乐。
他没有去看那架已经悬停在他们头顶二百米高空、如同掠食甲虫般的【地狱犬】突击艇。他的目光，穿过了惊慌失措的灰鸦，穿过了痛苦挣扎的墨菲，落在了那五个他刚刚才施以援手的、同样被恐惧攫住的“变量”幸存者身上。
罪恶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心脏。
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在绝望中求生的可怜人。错的是我。是我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怜悯。
克洛诺斯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冷冷地响起：“看到了吗，容器？这就是‘人性’。一种最高效的、引诱你走向自我毁灭的毒药。你救了他们，而他们，为你带来了死亡。”
零没有反驳。因为克洛诺斯说的是事实。
“所有人！回车里！！”灰鸦已经架起了【寂灭】，镜头的十字准星死死锁定了那架悬停的突击艇。但她知道，常规的穿甲弹，对这种军用级别的装甲，根本就是挠痒痒。
然而，【地狱犬】并没有开火。它的腹部装甲无声地滑开，四道黑色的影子，如同被蛛丝牵引的死神，顺着高强度合金索，以惊人的速度从天而降。
他们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落地时，脚下的沙地仅仅是微微一沉。完美的冲击吸收，完美的动能控制。这根本不是人类能做到的动作。
四个……不，是四台人形的杀戮机器。
他们的身体表面覆盖着哑光黑的复合装甲，关节处是裸露的、充满了工业美感的仿生肌肉束。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五官，只有一块平滑的、闪烁着猩红色光芒的单眼扫描仪。其中两台，手臂被替换成了闪烁着高频振动粒子流的高周波战刃；另外两台，肩上则扛着小型的、炮口正在预热的电浆炮。
联盟的……战争傀儡。
“砰！”
灰鸦开枪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在对方站稳的瞬间，就扣动了扳机。一颗特制的钨芯穿甲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命中了离她最近的那台持刃傀儡的头部——那块猩红色的“眼睛”。
足以洞穿旧世界主战坦克装甲的子弹，在接触到那块扫描仪的瞬间，却爆出了一团刺目的能量火花。一道肉眼可见的、六边形的能量护盾，在傀儡体表一闪而逝。子弹的动能被完全抵消，弹头变形、碎裂，无力地掉落在沙地上。
灰鸦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台傀儡的扫描仪闪烁了一下，仿佛在嘲笑她的无力。它甚至没有将灰鸦视为主要威胁，而是将目标，锁定在了那辆破旧的武装卡车和那五个惊恐的幸存者身上。它的任务逻辑很清晰：清除所有潜在的掩体，制造混乱，压迫主要目标。
它动了。它的双腿微微弯曲，然后猛地蹬地，整个身体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那群幸存者直冲而去！
“不！！”那名断臂的女人发出了绝望的尖叫，她下意识地将那个挂着“护身符”的小女孩死死护在怀里。
老人举起了他那杆老旧的能量步枪，对着冲来的傀儡疯狂地开火。但那些微弱的能量光束，打在傀儡的能量护盾上，就像几滴雨水落入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零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针尖。
他动了。身体比思想更快。就在那台傀儡即将把那对母女连同她们身后的卡车一同劈成两半的瞬间，零的身影如同一道鬼魅，横插而入。
他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能力，只是以一种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用自己的肩膀，狠狠地撞在了那台傀儡的侧面。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零感觉自己的肩胛骨像是撞在了一座山上，剧痛瞬间传遍全身。而那台重达半吨的战争傀儡，也被这股巨力撞得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在沙地上踉跄了几步。
“快走！！”零对着那群已经吓傻的幸存者嘶吼道，“离这里越远越好！！”
也就在这时，另外三台傀儡，呈一个完美的品字形，朝着零包抄而来。它们的动作协同得天衣无缝，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每一次移动，都封死了零所有可能的闪避路线。
“零！！”灰鸦的第二发子弹已经上膛，但她根本找不到射击角度。这三台傀儡的走位，精妙得像一台超级计算机演算了无数次的结果，它们总能用同伴的身体，挡住来自灰鸦方向的狙击死角。
而就在这片由杀戮与绝望构成的舞台中央，第五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才缓缓地从天而降。
他没有使用合金索。他就那样张开双臂，如同一个拥抱天空的殉道者，从二百米的高空，轻盈地、反重力般地落下。他的脚尖轻点在沙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赤着上身，黑发在突击艇引擎带起的狂风中肆意飞舞。那张英俊得近乎邪异的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残忍的微笑。
他叫凯恩。变量叛徒。
他一出现，墨菲的惨叫声就变得更加凄厉。一股无形的、充满了恶意与秩序的“领域”，以凯恩为中心，轰然展开！在这片领域之内，所有混乱的、野蛮生长的“变量”之力，都像是被扔进了强酸之中，被迅速地压制、中和、消解。
墨菲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这股力量攥住了，他眼前的雪花变成了纯粹的黑暗，七窍都渗出了细密的血丝。
“看看你，零。”凯恩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直接在零的脑海中响起，“真是一场感人肺腑的演出。一个自诩为神的‘变量’，为了保护几只随时都可能死在废土上的蝼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他歪了歪头，那双漆黑的、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被三台傀儡围困的零。
“告诉我，你那廉价的慈悲，感觉好吗？它……有没有让你觉得自己更像一个‘人’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刀子，精准地扎在零最痛苦的地方。
零没有回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这三台杀戮机器上。它们的动作太快了，太精准了。克洛诺斯留下的战斗数据，正在他的脑海中疯狂运算着，但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在不使用“同源融合”的情况下，胜率……为零。
但凯恩的领域，正在压制着他。他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底层连接，正在被一股更霸道的力量强行屏蔽。他就像一个被拔掉了网线的服务器，空有一身强大的算力，却无法调动任何外部资源。
“砰！”
灰鸦的第三枪响了。这一次，她没有攻击傀儡本身，而是射向了其中一台傀儡脚下的沙地。一颗高爆弹炸开，扬起的沙尘瞬间形成了一道短暂的视觉屏障。
“就是现在！！”
零抓住了这个由灰鸦用生命创造出的、不到半秒的战机。他没有后退，反而朝着左侧那台持刃傀儡猛冲过去！
他的动作，完全违背了求生的本能。那台傀儡的扫描仪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动作，高周波战刃划出一道致命的银光，直取他的心脏。
然而，零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攻击。
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他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任由那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左肩！
剧痛，像电流般传遍全身。
但零，也用自己被洞穿的肩膀，以及暴起的肌肉，死死地“锁”住了那把高周波战刃！
“什么？！”那台傀儡的系统似乎出现了短暂的逻辑混乱。在它的数据库里，没有任何生物，会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来战斗。
“就是这里！！”零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通讯器嘶吼道。
他用自己的身体，为灰鸦创造出了一个……绝对静止的、毫无遮挡的……靶子。
“砰！！！”
第四声枪响。这一次，不再是普通的子弹。
一颗通体漆黑、弹头上刻着一只精致乌鸦印记的子弹——那枚灰鸦曾托付给零，后来又被零亲手还给她的、代表着“誓言”的子弹——出膛了。
【寂灭】的真正力量，被激活了。
那颗子弹在飞行的过程中，周围的空间都发生了轻微的扭曲。它无视了能量护盾，无视了复合装甲，仿佛穿越了不同的维度，直接“出现”在了那台傀儡的能量核心处。
“轰隆！！！”
剧烈的爆炸，从傀儡的内部发生。无数精密的零件和蓝色的冷却液，混杂着装甲碎片，向四周爆射开来。那台不可一世的战争机器，就这么被硬生生地炸成了一堆废铁。
爆炸的冲击波，将零狠狠地掀飞了出去，他背后的伤口，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被撕扯得更深了。
“一台。”零咳出一口血，挣扎着从沙地上站起来，眼神却像淬火的钢，死死地盯着剩下的三台傀儡，以及那个始终站在一旁、面带微笑的凯恩。
“哦？”凯恩的眉毛挑了一下，脸上的玩味，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兴趣，“了不起的配合。用野兽的直觉，弥补了技术的代沟。真是……非常‘人类’的战斗方式。但是，很可惜……”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这种奇迹，不会发生第二次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剩下的两台傀儡，以及那台原本冲向幸存者的傀儡，同时改变了战斗模式。它们的装甲接缝处，伸出了更多的、小型的辅助推进器，机动性瞬间提升了数倍。它们的单眼扫描仪，红光大盛，开始以一种远超刚才的频率，扫描着整个战场，将灰鸦所有可能的狙击点，都纳入了弹道预算。
更可怕的是，凯恩向前踏出了一步。
仅仅一步。
墨菲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彻底昏死了过去。他的战术终端，屏幕一黑，冒出了一股青烟，彻底报废。
而零，则感觉自己与灰鸦之间的那点精神链接，那点源自羁绊的默契，被一股冰冷的、绝对的力量，硬生生地……切断了。
凯恩的能力，不只是压制，不只是屏蔽。是“背叛”。
他能追踪和干扰所有“变量”的力量，但他最核心的能力，是斩断“链接”。无论是数据链接，还是……情感的链接。
他能让一个配合默契的团队，变成一群各自为战的孤狼。他能让信任、默契、牺牲这些在凯恩看来可笑又软弱的东西，彻底失效。
“现在，零。”凯恩的笑容变得残忍而优雅，“没有了你的‘眼睛’，没有了你和那个女人的‘羁绊’，你还剩下什么？让我看看，剥掉了神的外衣之后，你这只可怜的虫子，要怎么挣扎。”
三台火力全开的战争傀儡，从三个方向，以超越音速的速度，向着被彻底孤立的零，同时发起了……绝杀的冲锋。
这一次，再也没有奇迹的空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