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拉伸成了一条近乎凝固的、半透明的琥珀。灰鸦绝望闭眼的动作，拍卖师即将吐出的最后一个音节，联盟代表嘴角那一丝不易察えない的、胜利的微笑，所有的一切，都被定格在了零踏出阴影的那一步里。
光。刺眼，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他这个闯入者照得通体透亮，无所遁形。整个地下会场，数百道目光，或者说，数百个模糊不清、在相位干扰器后扭曲的人形轮廓，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片刻的死寂，比磁暴走廊里最疯狂的能量嘶吼，还要震耳欲聋。
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一只被巨手攥住的垂死小鸟，在他的胸腔里疯狂挣扎，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他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喉咙干得像是要冒出火来。恐惧，是原始的、无法抑制的本能，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尖叫着想要逃离。
他想退缩，想逃回灰鸦身边那片能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的阴影里。他想告诉所有人，这只是个错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站直。】
暴君的声音，像一根绝对零度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他混乱的神经中枢。那声音里没有鼓励，没有安慰，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抬起你的下巴。你不是来乞求的，你是来审判的。】
零的身体，违背了他的意志，做出了反应。他的脊椎一节节挺直，微微颤抖的膝盖被强行锁定。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那些惊愕、愤怒、好奇的轮廓，直视着展台上那枚即将成交的、决定他命运的密钥。他的眼神，在暴君的意志包裹下，被抽离了所有的情感，只剩下一种近乎神明的、俯瞰众生的漠然。
“……交……”拍卖师那个被电子合成处理过的声音，终于从凝固的时间里挣脱出来，却卡在了最后一个音节上，像一台老旧的留声机，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这笔交易，我反对。”
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寂静的会场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无形的涟漪。那声音稳定、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与他年龄不符的穿透力。灰鸦在阴影里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光芒中央的背影。那不是零的声音，至少，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零的声音。
“你是谁？”一个低沉的、经过伪装的声音从联盟代表的方向传来，“一个工作人员？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安保呢？”
两名穿着黑色作战服、手持电击棍的绿洲安保人员立刻从两侧的通道里冲了出来，他们步履沉稳，目标明确，显然训练有素。他们没有发出任何警告，直接朝着零包夹过来。
【别动。让他们过来。】暴君的声音像冰冷的流水，【恐惧的最佳催化剂，是近在咫尺的威胁，和……超出理解的平静。】
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那两根闪烁着蓝色电弧的警棍，在他的视野里，它们的电压、电流、放电频率……所有数据都清晰可见。他甚至能看到那两名安保人员因为肾上腺素飙升而微微扩张的瞳孔。
就在电击棍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零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
“我反对的，不是这枚钥匙的归属。”他的目光，缓缓从展台上的密钥，移向了全息投影上显示的下一件拍品——那颗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xm-7型便携式等离子核心”。
“我反对的是，你们这群蠢货，竟然打算为了一枚钥匙，陪着一件即将把我们所有人炸成基本粒子的垃圾，待在同一个封闭空间里。”
他的话音落下，整个会场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两名安保人员的动作，在距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硬生生停住了。他们脸上的凶狠，瞬间变成了错愕和茫然。周围那些模糊的轮廓，集体爆发出了一阵无声的骚动，那些原本只是好奇或愤怒的“气场”，此刻纷纷染上了惊疑和恐慌的色彩。
“胡说八道！”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会场的主控台方向传来，那是拍卖师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情绪，一种被揭穿谎言后的恼羞成怒，“‘xm-7’是经过‘蜃楼’最高技术部门鉴定的完美藏品！你这是在污蔑‘信风集会’的信誉！把他给我拿下！”
安保人员再次举起了电击棍。
“是吗？”零的嘴角，在暴君的操控下，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不屑的弧度，“那你们的‘最高技术部门’有没有告诉你们，这颗核心的能量约束场，采用的是‘克莱因-弦’拓扑结构。这种结构为了追求小型化，牺牲了冗余的磁场稳定器。一旦核心的输出功率超过85%，并持续三点一四秒以上，它的四对‘费米子’谐振器就会因为无法抑制的‘量子隧穿效应’而发生相位偏移，从而导致约束场出现一个‘狄拉克之海’级别的奇点漏洞。”
一连串复杂到令人窒息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专业术语，从零的嘴里流淌出来。每一个词，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射入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大部分人听不懂，但他们能从那不容置疑的语气中，听出一种权威。而那些真正懂行的人，比如联盟代表和绿洲的技术人员，他们的“气场”，已经从单纯的波动，变成了剧烈的风暴。
“而那个漏洞的结果就是……”零的目光扫过全场，像一位耐心的老师，在给一群即将死去的学生上最后一堂课，“……核心内部那足以点燃太阳的高温等离子体，会在不到一个皮秒的时间内，被释放出来。而我们，这个地下水库，还有地面上那个漂亮的玻璃罩子，以及方圆五公里内的一切，都会在那一瞬间，被汽化。”
他停顿了一下，给了所有人一个消化这番话的时间。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怜悯的语气，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所以，我很好奇，你们所谓的‘鉴定’，究竟是哪位天才做的？还是说，他只是打开开关，看到灯亮了，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死寂。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
那两名安保人员，已经彻底僵住了。他们手中的电击棍，此刻看起来像个可笑的玩具。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恐惧。
“你……你到底是谁？”拍卖师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抖。
【很好。】暴君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赞许，【第一步，植入恐惧，已经完成了。现在，是第二步，展现价值。】
“我是谁不重要。”零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指向那颗依旧在展台上散发着美丽蓝光的等离子核心，“重要的是，我知道怎么拆解它，也知道……怎么修复它。”
这句话，比刚才那番死亡预言，更具冲击力。
拆解一颗不稳定的等离子炸弹？修复旧世界的顶尖科技？这已经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范畴。这已经不是技术，而是……神迹。
“你在撒谎！”联盟代表的方向，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这只是你的臆测！没有任何证据！”
“证据？”零笑了，那是暴君式的、带着绝对智力优越感的冷笑，“你们可以现在就对它进行一次满功率压力测试。当然，如果你们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做赌注的话，我不介意。”
会场再次陷入了沉默。没有人敢接这个话茬。拿所有人的命去验证一个疯子的疯话？没人有这个胆子。
“或者，”零换了一种更“温和”的语气，“你们可以检查它的后台诊断日志。去找一条被标记为‘Error 734’的隐藏记录。那是约束场发生相位偏移时，系统自动记录的故障代码。当然，你们需要七级以上的工程师权限才能看到它。哦，我忘了，整个废土，除了我，已经没有活着的七级工程师了。”
这番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仅说出了问题的现象，说出了问题的原理，甚至连系统后台的故障代码和查看权限都说得一清二楚。这种细节，已经不是“臆测”能够解释的了。
“主管……主管……”拍卖师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惊慌失措地传到了会场某个角落，零的耳朵轻易地捕捉到了那微弱的电波信号，“他说的是真的！技术部刚刚紧急自查，那颗核心……真的有七百多次‘Error 734’的记录！我们……我们买回来的是一颗定时炸弹！”
零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整个会场的权力天平，已经开始向他倾斜。那些模糊的轮廓，看他的眼神，已经从看一个闯入者，变成了看一个……怪物，或者说，一个能够决定他们生死的仲裁者。
“现在，”零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他终于图穷匕见，“我们可以谈谈交易了。”
“什么……什么交易？”拍卖师结结巴巴地问。
“很简单。”零伸出手指，先是指了指那颗蓝色的等离子核心，“这颗炸弹，你们处理不了，留着只会是个祸害。我，可以把它带走。”
然后，他的手指，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指向了那枚六边形的密钥。
“作为我为你们清理垃圾的报酬，那枚钥匙，归我。”
整个会场，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被这个疯狂的提议给震惊了。他不仅当众拆穿了拍卖行的骗局，羞辱了他们的专业性，现在，他还要用这件他们自己都避之不及的垃圾，去交换今晚价值最高的、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至宝！
这已经不是交易了。这是赤裸裸的、当着所有人面进行的……抢劫！
“不可能！”联盟代表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怒火，“这枚密钥，我们已经用两百三十万信用点拍下！它是属于人类幸存者联盟的财产！你这是在挑战整个壁垒的秩序！”
“秩序？”零轻轻地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充满了讽刺，“你们的秩序，是建立在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之上的吗？还是说，你们联盟的财产，比这里所有人的性命加起来，还要重要？”
他巧妙地将联盟代表，放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而且，你们只是‘拍下’了它，交易还没完成，不是吗？”零的目光，转向了拍卖师的方向，“现在，我用‘拯救你们所有人的性命’这个筹码，来竞拍这枚钥匙。我想，这个出价，应该比区区两百三十万信用点，要高那么一点点吧？”
拍卖师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看向会场最顶层的一个、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动静的模糊轮廓。那是“蜃楼”的理事。
僵局。一种令人窒息的僵局。
联盟代表强硬不退。绿洲的管理者投鼠忌器。而其他的竞拍者，则在这场神仙打架中，变成了瑟瑟发抖的观众。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咯咯咯……”
一阵诡异的、像是夜枭般的笑声，从右后方那个福音会狂信徒的轮廓中传来。
“神迹……这才是真正的神迹！”那个人的声音，嘶哑、狂热，充满了病态的兴奋，“始祖……是您吗？您终于厌倦了伪装，向世人展现您的智慧与权柄了吗？”
他的“气场”，那团燃烧的火焰，猛地膨胀开来，带着一种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疯狂。
“区区一枚凡人的造物，怎配与您的安危相提并论！‘蜃楼’的管理者，联盟的走狗！你们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们想因为自己的贪婪，而承受来自神明的怒火吗？！”
他猛地站起身，那个模糊的轮廓，在能量场的干扰下剧烈地扭动着，像一个择人而噬的恶鬼。
“将钥匙，献给始祖！否则，我血肉福音会，将视你们所有人为渎神者！我们将用你们的血肉，来平息始祖的怒火！”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一个疯子，一个狂信徒，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站到了零的这一边。但他带来的，不是帮助，而是……火上浇油。
现在，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一场关于物品归属权的争夺，演变成了一场秩序、威胁与信仰的三方混战。
【一个不错的意外。】暴君在他脑中平静地评价道，【混乱，是打破旧秩序的唯一捷径。现在，压力给到了联盟那一边。】
果然，联盟代表的方向，那股冰冷的气场，也因为愤怒而剧烈地燃烧起来。
“一派胡言！血肉福音会的邪教徒，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地方！”那个低沉的声音怒吼道，“安保！绿洲的安保是死了吗？把这个疯子，还有那个妖言惑众的小子，全都给我抓起来！”
会场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剑拔弩张。
四名安保人员，加上从通道里再次涌出的另外六名，一共十个人，将零和那个站起身的福音会信徒，团团围住。但他们谁也不敢先动手。
动手抓人？万一那个小子说的是真的，那个核心真的会爆炸怎么办？可不动手，联盟的怒火，和邪教徒的威胁，他们同样承受不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灰鸦，动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阴影里，缓缓地走了出来，站在了零的身后。她什么武器都没带，但她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一柄出鞘的、最锋利的匕首。她的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依次扫过那些安保人员，扫过联盟代表的方向，最后，落在了那个福音会狂信徒的身上。
她的意思很明确。谁想动零，就要先从她的尸体上跨过去。
“够了。”
一个苍老、疲惫，但充满了威严的声音，终于从会场最顶层那个理事的轮廓中传来。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年轻人，”那个声音的主人，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空间，落在了零的身上，“你说你能修复它。我怎么相信你？”
零知道，真正的赌局，现在才刚刚开始。他面对的，不再是那些容易被恐惧和利益操控的普通人，而是这片绿洲真正的、幕后的主宰。
【告诉他。】暴君的声音，像一个最精于算计的魔鬼，循循善诱，【告诉他，你不需要他的信任。你需要的，只是他的选择。是选择一个‘可能’被修复的未来，还是选择一个‘必然’会毁灭的现在。】
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到残忍的语气，缓缓开口。
“你不需要相信我。”
“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颗炸弹，和那枚钥匙……”
“……你，想留下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