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是臭氧、被烧灼的岩石和……某种尘埃的味道。那曾经不可一世的“王者”，如今只剩下地面上一捧细腻的、毫无生命迹象的灰色沙砾。风一吹，便扬起，散入这片永恒的黑暗之中，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死寂。一种比黑暗本身更具分量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溶洞里每个生物的感知中枢上。
那些作为“角斗场”围墙的黑曜石人们，依旧保持着战斗的姿态，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像。但它们面具上那猩红的裂隙，不再燃烧着狂热，而是……凝固了。所有的目光，或者说，所有的感知，都聚焦在场地的中央，那个用匕首支撑着身体、浑身浴血的身影上。
他赢了。
那个篡夺者，不，那个处刑人，赢了。
“零……”
灰鸦的声音，像一根试图刺破真空的针，尖锐，却又被浓稠的寂静吞噬得只剩下微弱的嗡鸣。她快步跑到他的身边，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温热的手掌触碰到他冰冷的、因失血而黏腻的皮肤。
“你怎么样？你受伤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后怕，以及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更深层次的恐惧。
零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她。灰鸦那张总是带着一丝玩世不恭和疲惫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她的瞳孔里，倒映着一个狼狈不堪的、被血污覆盖的自己。
他想对她笑一笑。这是一个最基本的人类社交反应，一种用来安抚同伴、表达“我没事”的信号。他的大脑发出了指令，逻辑清晰，步骤明确。牵动嘴角，展露牙齿，让眼部肌肉配合放松。
然而，他的脸，像一块被冻住的石膏，纹丝不动。
他做不到。他甚至感觉不到那些肌肉的存在。
他只能用一双空洞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她熟悉的、那个少年的挣扎与善良，没有了愤怒与痛苦，甚至……没有了光。
那是一双……怪物的眼睛。
灰鸦扶着他的手，猛地一僵。一股比刚才面对“王者”自爆时更加深邃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感觉自己扶着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年，而是一具刚刚完成任务、正处于待机状态的、人形兵器。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黑曜石人，那个体型仅次于“王者”的、或许是部落二号头领的家伙，毫无征兆地、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坚硬的岩石地面，被它膝盖上锋利的骨刺砸出了两个深深的凹坑。
紧接着，它将自己的头颅，那颗平滑如镜、只有一道红色裂隙的面具，深深地、深深地……叩在了地上。
这是一个……五体投地的、毫无保留的……臣服姿态。
仿佛一个信号。咚，咚，咚……
一连串沉闷而整齐的巨响，在溶洞中回荡。所有的黑曜石人，在场的数十个畸变体，全都以一种无比虔诚、无比敬畏的姿态，对着场地中央的零，跪了下来。它们匍匐在地，巨大的身躯蜷缩着，将自己最脆弱的后颈，毫无防备地暴露了出来。
它们在迎接它们新的君王。
灰鸦被这诡异而壮观的一幕彻底镇住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废土的法则在她脑中疯狂叫嚣着——杀死首领的，将成为新的首领。这是铭刻在所有野兽基因里的铁律。但……当这一幕真实地发生在一个人类……或者说，一个“看起来像人类”的少年身上时，那种视觉和认知的冲击，足以让任何一个神志清醒的人感到毛骨悚然。
而零，作为这场加冕仪式的唯一主角，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的内心，像一口干涸的枯井，空洞、死寂。
他看着眼前这群曾经想要将他撕成碎片的怪物，看着它们此刻卑微的姿态，他应该感到什么？
骄傲？不。
权力带来的满足感？没有。
恐惧？困惑？……甚至连这些都没有。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些情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就像一个程序员能回忆起某段代码的功能。但他无法……再造出那种体验。他感觉自己的情感模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他的灵魂主板上，硬生生地……拔掉了。
【你看，容器。】暴君的声音，在他空洞的内心世界里响起，带着一种智者般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这才是宇宙的本来面目。秩序，而非混乱。强者统治，弱者臣服。你之前所执着的一切，那些挣扎、那些痛苦、那些所谓的‘人性’，都只是这个简单真理面前，毫无意义的噪音。】
零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
那个领头的黑曜石人，在叩首之后，缓缓地抬起头。它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抓向了地面上那捧属于“王者”的灰色沙砾。然后，它用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将那捧沙砾，恭敬地、举到了零的面前。
这是……战利品？还是……王权的交接？
灰鸦紧张地握紧了枪，但她不敢动。她怕任何一个轻举妄动，都会打破眼前这种诡异的平衡。
零看着那捧灰色的沙砾，沉默着。
【吃了它。】暴君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这是它们的仪式。吞噬前任王者的残骸，你就能彻底继承它的力量和……‘族群印记’。你将成为它们名正言顺的王。】
吃……了它？
零的胃里，一阵生理性的翻腾。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源自人类本能的“情绪”——恶心。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那只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脱力。
不。他不能这么做。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能，但在他那片空白的情感废墟里，这个念头，是唯一一块顽固地矗立着的、黑色的墓碑。
他的手，越过了那捧沙砾，轻轻地、放在了那个黑曜石人巨大的头颅上。
那个畸变体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颤，但它没有反抗。它任由那只对它而言小得可怜的手，触摸着自己的面具。
零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去想什么复杂的指令，他只是将一个最简单的、最纯粹的意念，传递了过去。
一个……问题。
【你是谁？】
当然，他没有得到语言上的回答。但在一瞬间，一股庞杂的、混乱的、充满了原始冲动的信息流，顺着他的手掌，涌入了他的脑海。
饥饿……战斗……恐惧……交配……以及……对“母体”最深沉的、如同潮水般的敬畏。
他看到了这个生物短暂的一生。从一块蠕动的血肉，成长为坚硬的战士，再到……臣服于“王者”的暴力之下。它的世界里，没有对错，只有强弱。
更重要的是，零“感觉”到了。感觉到了自己和它之间，那条无形的、源自基因的……链接。
他真的……可以控制它。
就像……控制自己的手指一样。
这个认知，比刚才那场血腥的战斗，更让他感到恐惧。如果他连自己最基本的情感都失去了，如果他能像控制棋子一样控制这些怪物……那他，和它们，又有什么区别？
不，有区别。
他比它们更强大，所以……他成为了它们的王。
一种令人绝望的逻辑闭环，在他的脑海中形成。
他缓缓地收回了手。
然后，他下达了第一个，作为“王”的命令。
他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刻意去想。那个指令，就像一个自然而然产生的念头。
【退下。】
那个领头的黑曜石人，如蒙大赦般，恭敬地再次叩首，然后缓缓地、无声地退入了黑暗之中。紧接着，所有匍匐在地的畸变体，都如同潮水般，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重新隐没于黑暗的角落里，只留下一片巨大的、空旷的场地。
它们……绝对地服从了。
“零？”灰鸦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试探，“你……你还好吗？”
零转过身，看着她。他依旧无法做出表情，只能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她。
“我……”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不知道。”
他说的是实话。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是那个在庇护所里挣扎求生的少年？是那个和灰鸦在废土上相依为命的伙伴？还是……眼前这个，能让怪物俯首称臣的……君王？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提线的木偶，线的另一头，连接着一个他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意志。
【你正在适应。】暴君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着，【别抗拒这种感觉。这就是‘进化’。抛弃无用的情感，换取绝对的理性和力量。很划算的买卖，不是吗？】
划算吗？
零的目光，落在了灰鸦紧紧抓着他手臂的那只手上。他能感觉到她手掌的温度，能感觉到她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些……是真实的。
他失去了感受快乐和悲伤的能力，但他……还不想失去感受这只手温度的能力。
“我们要……继续前进。”零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每一个字，都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艾瑞斯……任务……”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作为“零”而存在的理由。一个外部的目标，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灰鸦看着他，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决绝。
“好。”她点了点头，没有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也没有质问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只是用力地、扶住了他，“我带你走。”
“不。”零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挣脱了灰鸦的搀扶，踉跄着，但坚定地站直了身体。
然后，他看向了溶洞深处那片更浓的黑暗。
【带路。】
这一次，他的命令清晰而直接。虽然依旧没有说出口，但那股意志，如同烙铁般，印在了每一个畸变体的脑海里。
黑暗中，响起了整齐划一的、甲壳摩擦地面的声音。
很快，两列由黑曜石人组成的“仪仗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它们分列在通道的两侧，巨大的身躯组成了一道安全的、绝对不会受到任何骚扰的走廊。它们面具上的红色裂隙，光芒柔和，像一排延伸至黑暗尽头的……地灯。
它们在为它们的新王，照亮前路。
零迈开了脚步，走进了这条由怪物组成的“王道”。
灰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握紧了枪，紧紧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她感觉自己像是在陪同一个刚刚登基的魔王，去巡视他的地狱领土。
零一步步地走着。他的脚步，从最初的踉跄，变得越来越稳。他能感觉到，周围这些畸变体散发出的能量，正通过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缓慢地流入他的体内，修补着他的伤势，恢复着他的体力。
他正在……享用着作为“王”的权力。
他对此，没有任何感觉。
没有欣喜，也没有抗拒。
只是……接受。
【很好。】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低语，【一个合格的统治者，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如何利用自己的工具。你正在成为你本该成为的样子。】
是吗？
零在心里问自己。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在这条由怪物铺就的、通往深渊的路上，他走得越稳，就离那个叫做“零”的自己……越远。
他短暂的王权，不是加冕，而是一场……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放逐。而他，既是君王，也是唯一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