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里，张铁拳那声咆哮的余音，仿佛还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之间回荡。但紧随其后的，是比死亡更加沉重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那些在键盘上飞舞的手指僵住了，那些嘶吼着汇报战损的嘴巴闭上了，那些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全都聚焦在他们的总指挥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不解，甚至是……怜悯。
疯了。
总指挥疯了。
这是所有人心中唯一的念头。
“雷神之矛”，钢铁壁垒悬于苍穹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这座城市最后的审判权杖。它的每一次发射，消耗的能量都足以让半个铁锈镇的供暖系统停摆三天。它的每一次打击，都必须用在最关键、最致命的节点上。比如，那头正在一寸寸撕裂城防的“破壁者”。
可现在，张铁拳却要将这决定城市命运的一击，浪费在一个……从任何战术地图上看都平平无奇的坐标点上。
仅仅因为一个……怪物的命令。
“总指挥，请您三思！”那名断了腿的参谋官挣扎着爬过来，死死抱住张铁拳的腿，“您这是在拿全城七十万人的生命开玩笑！我们不能……”
“执行命令。”
张铁拳没有低头看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砸碎了所有退路的决绝。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全息沙盘，那双充满了铁血和理智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场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豪赌。
他赌的不是战术，不是逻辑，不是人类千百年积累下来的战争智慧。他赌的是那个“暴君”俯瞰棋盘时的眼神，赌的是那种超越了人类理解范畴的、仿佛能洞穿万物本质的……自信。
“天基武器控制部！”张铁拳对着通讯器，一字一顿地吼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十秒之内，我要看到‘雷神之矛’的能量读数达到峰值！目标，7-3-3，1142！重复，目标7-3-3，1142！！”
“倒计时，开始！”
命令，通过量子通讯瞬间传达到了城市上空数万米之外的轨道平台。在那里，一根沉睡着的、长达百米的巨大钨金长矛，开始从它的发射架上缓缓滑出。矛尖的位置，幽蓝色的能量开始汇聚，光芒越来越盛，仿佛一颗微缩的太阳，即将在这个血色的黄昏里，投下神明的怒火。
“十、九、八……”
指挥中心里，冰冷的电子音开始倒数。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 * *
与此同时，城墙之下。
血肉磨盘的中心。
暴君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他周围二十米的范围，形成了一个绝对的、诡异的真空地带。
那些低阶的裂爪兽和腐蚀兽，那些在大灾变后让幸存者闻风丧胆的杀戮机器，此刻，却像是遇见了某种无形屏障的野狗。它们停下了脚步，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露出森白的獠牙，背部的鬃毛根根倒竖。
它们很愤怒，也很……恐惧。
它们的本能，那套驱动着它们杀戮和进食的原始程序，正在发出最强烈的警报。警报告诉它们，眼前这个两足直立、没有利爪、没有甲壳的生物，不是猎物。
他是某种……更高位阶的存在。
他的气息，对于它们这些被人工催化、基因链充满了缺陷的“产品”而言，就像是……造物主亲临时的威压。
【看到了吗，零？】
暴君的声音，在零被囚禁的意识空间里淡漠地响起。
【这就是‘血脉’。一种你极力想要否认，却又深植于这具身体每一个细胞里的……秩序。】
【你试图用你那可笑的‘人性’去和它们沟通，结果换来的是獠牙和利爪。而我，什么都不用做。我只需要站在这里，‘存在’本身，就是对它们的……审判。】
零的灵魂在咆哮，在挣扎。他能感受到那些畸变体传递过来的、最纯粹的恐惧。那不是对强者的敬畏，而是奴隶面对主宰时，那种深入骨髓、无法反抗的战栗。这种感觉让他恶心，让他觉得自己和这些怪物，真的……是同类。
“我不是你！我也不是它们！”零用意志嘶吼着。
【是吗？】暴君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那你告诉我，当你第一次无意识地用格斗术撕碎那只腐皮犬时，你感受到的是恐惧，还是……一丝连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快感？】
一句话，仿佛一把尖刀，狠狠刺穿了零最后的防线。
就在零的意识陷入巨大混乱的瞬间，天空，亮了。
那不是太阳的光芒，那是一种……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毁灭之光。
一道比闪电更耀眼、比流星更迅捷的幽蓝色光柱，撕裂了昏黄的天幕和厚重的硝烟，以无可匹敌的姿态，精准地轰击在了暴君所指定的那个坐标点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在光柱触及地面的那一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的声音都被那极致的光与热所吞噬。
紧接着，是一场……无声的湮灭。
以打击点为中心，一个半径超过百米的巨大球形能量场猛然扩散开来！能量场之内，无论是坚硬的地面，还是数以千计的畸变体，都在瞬间被分解成了最基本的粒子。没有火焰，没有冲击波，只有一片代表着“绝对虚无”的、不断向外扩散的纯白。
一秒后，能量场消失。
原地，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边缘光滑如镜的巨大琉璃状坑洞。坑洞的内壁，因为超高温而呈现出诡异的、仿佛黑曜石般的色泽。
而那个坐标点周围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从地图上，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地、不留一丝痕迹地抹去了。
指挥中心里，所有人都被主屏幕上传回的这幅景象，震撼得失去了言语。
“报告……报告总指挥……”数据分析员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结结巴巴，“西……西三区，坐标7-3-3区域，所有生命信号……消失。”
“更重要的是……”他猛地抬起头，像是看到了神迹，“该区域周边的兽潮，在失去目标后，陷入了大规模的……混乱！它们开始自相残杀！攻击指令……中断了！西三区的压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轰”的一声，整个指挥中心，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张铁拳，而张铁拳，则用同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站在血雨腥风中、却连衣角都没有动的身影。
他……他怎么知道的？
他是怎么隔着上千米的距离，穿透数万只怪物的层层阻碍，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连最顶级的生命探测仪都无法识别的指挥节点的？
这不是战术。这不是分析。
这是……神谕。
“总指挥……”那名参谋官松开了手，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我们……我们到底释放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张铁拳没有回答他。他只是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他意识到，自己打开的不是潘多拉的魔盒。他打开的，是关着死神的笼子，然后，递给了死神一把镰刀。
* * *
城墙上，一名叫做李兵的年轻士兵，正靠在残破的掩体后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动能步枪枪管已经打得发红，手臂因为后坐力而不住地颤抖。就在刚才，一头裂爪兽几乎撕开了他的喉咙，是他的班长用身体挡住了致命一击，代价是失去了一条胳膊。
绝望，像浓稠的雾，笼罩着这段濒临崩溃的防线。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道从天而降的神罚之光，看到了那片区域的怪物瞬间灰飞烟灭。紧接着，他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
在下方那片黑色的怪物海洋里，有一个……人。
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少年，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而他周围的怪物，那些刚才还凶残到足以徒手撕裂装甲车的怪物，此刻却像是温顺的绵羊，远远地避开了他，形成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圆圈。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血腥尘土，吹动着少年黑色的短发。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却比任何神殿里的神像，都更显得……神圣与……诡异。
“班……班长……”李兵的声音颤抖着，他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你……你看到了吗？”
断了臂的班长，用尽力气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当他看到那副景象时，那张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撼。
“那……那是什么……”
不只是他们。这段城墙上所有还活着的士兵，都看到了这一幕。
喊杀声，渐渐停息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那个战场上的“安全区”，看着那个如同神明般降临在炼狱中的身影。
他是谁？
他是来拯救他们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怪物会怕他？
无数的疑问，在士兵们的心中升起，但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原始的崇拜。
在这一刻，这个被命名为“零”的少年，这个被系统判定为“暴君”的怪物，成了这片绝望战场上，唯一的……奇迹。
暴君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人类的崇拜，于他而言，和蝼蚁的仰望没有任何区别。他只是在确认了“雷神之矛”的打击效果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个‘神经节’被清除了。效率还行。】
他再次拿起了那个战术通讯器。
“指挥官张铁拳。”
他的声音，再次在指挥中心响起，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第二个目标点，方位角11-8-1，距离城墙中心点976米。重复打击流程。这一次，给你们二十秒。”
“至于第三个……我自己去取。”
话音落下，通讯器被他随手捏成了碎片。
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跑，也没有冲刺，只是迈开脚步，以一种恒定的、仿佛在自家后花园散步般的速度，向前走去。
他的目标，是兽潮的更深处，是那片连炮火都无法覆盖的、最黑暗的……核心地带。
而他前进的道路上，那片由数万只畸变体组成的黑色海洋，出现了一副足以载入废土史册的奇景——
潮水，分开了。
就像摩西分开红海。那些狰狞的、狂暴的怪物，在他面前，惊恐地、争先恐后地向两旁退去，为他让开了一条……通往地狱的君王之路。
他走得很慢，很稳。他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凌驾于所有杀戮之上的……威慑。
城墙上，所有士兵都鸦雀无声。他们看着那个孤单的身影，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进了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战场，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