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一种被强行撕开又胡乱缝合的、支离破碎的痛楚。精神探测的余波，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冰冷钢针，在他的大脑皮层里反复穿刺，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新的、令人作呕的晕眩。
零再次睁开眼时，世界不再是纯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由哑光金属构成的灰。他不再躺着，而是坐着。坐在一张同样由金属制成的椅子上，手腕和脚踝，被厚重的磁力镣铐牢牢地锁在椅子上。镣铐的表面，流动着淡蓝色的能量纹路，像某种驯服野兽的符咒，无时无刻不在压制着他体内的力量。
房间不大，四四方方，像一个金属盒子。除了他身下的椅子，和对面的一张空桌子，再无他物。墙壁和天花板的连接处，没有缝隙，浑然一体，给人一种无法逃脱的窒息感。空气是循环过滤过的，带着一股冰冷的、毫无生机的味道。
“感觉如何，‘标本’？”
暴君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仿佛刚刚睡醒的语调。
“你的‘同类’，对你的内部构造，可真是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心。不过，他们也为此付出了小小的代价。几颗脆弱的大脑，换来了片刻的安宁，倒也划算。”
零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金属桌面，桌面光滑如镜，倒映出他苍白的、陌生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迷茫。
脚步声。沉重，规律。像一台精准的战争机器，正在靠近。
金属盒子的一面墙壁，无声地向上升起，露出一个通道。张铁拳，从通道的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
他没有穿那身厚重的动力装甲，只着了一件深灰色的军官制服。制服的剪裁，像刀锋一样凌厉，将他那如同山峦般的身形勾勒得更加壁垒分明。他的肩膀很宽，腰杆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拉开零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金属椅子在他的体重下，发出轻微的呻吟。他将一双手，十指交叉，放在了桌面上。那是一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疤的手，指关节粗大，像是用岩石打磨而成。仅仅是放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能轻易捏碎钢铁的错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零。那双冰冷的、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在审视，在剖析，在寻找着零灵魂深处的每一丝裂缝。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秒一秒地流逝。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
“姓名。”
终于，张铁拳开口了。两个字，简短，有力，像两颗出膛的子弹。
“……零。”零的喉咙干得发痛，声音沙哑。
“谁给你取的名字？”
“摇篮庇护所的……陈伯。”
“你来自哪里？”
“……我不知道。”
“你记得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
一连串的回答，诚实，却也苍白到了极点。零感觉自己像一个拙劣的骗子，面对着一台无法欺骗的测谎仪。每一个“不知道”，都像是在加重自己的罪孽。
“愚蠢。”暴君的声音充满了不屑，“这是审讯，不是忏悔。‘我不知道’是最无能的回答，它等同于‘我没有价值，任你处置’。他想听的不是真相，是一个能让他安心的……故事。”
张铁拳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零的回答，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薄薄的数据终端，放在桌上，推到了零的面前。
屏幕上，只有一个词，用猩红色的、触目惊心的字体，标注了出来。
【暴君】
“城防系统，是这么称呼你的。”张铁拳的声音，像一块冰，敲在零的神经上，“旧世界的‘黑匣子’档案里，这个代号，意味着‘战略灾难’。一个……能凭个体之力，摧毁一座城市的存在。”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增强了数倍。
“现在，告诉我，零。你为什么会得到……这样一个名字？”
零死死地盯着那个词，大脑一片轰鸣。战略灾难……摧毁城市……这些词汇，像一把把重锤，砸在他的认知上。他想起了地下研究所里，那个被他亲手“拆解”的怪物，想起了那些被屠杀的教徒，想起了灰鸦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真的是怪物吗？
“我……我不知道……”他艰难地，吐出了和刚才一样的答案。
“看，他又来了。”暴君冷笑起来，“听着，蠢货。现在，立刻，照我说的做。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
暴君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零的思维深处，为他编织着一个完美无瑕的谎言。
“告诉他，‘暴君’不是一个名字，是一个计划的代号。一个由旧世界某个秘密组织启动的、旨在创造终极生物兵器的计划。而你，是那个计划唯一的、失控的……‘产品’。你逃了出来，失去了记忆，正在被你的‘创造者’追杀。”
这番话，如同剧本，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切中了要害。它解释了零的来历，解释了他的强大，解释了他的失忆，甚至，将他从一个纯粹的“威胁”，转化成了一个……具有潜在利用价值的“资产”。一个可以用来对抗未知敌人的……武器。
零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知道，只要他说出这番话，眼前的局面，很可能会立刻改观。张铁拳需要的不是真相，他需要的是一个“解释”，一个可以被纳入他那套秩序和逻辑的框架里的“解释”。
但是……
他看着桌面那模糊的倒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正用一种冰冷的、嘲弄的眼神看着他。
他不能。一旦他开始撒第一个谎，他就会用无数个谎言去圆。他将彻底滑向那个由“暴君”为他铺设好的、通往深渊的道路。他还剩下什么？除了这片空白的记忆，和那份微不足道的、对“人性”的坚守，他还拥有什么？
“我……不知道。”零抬起头，迎着张铁拳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重复了他的答案。这一次，他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固执。“我醒来时，就在摇篮庇护所。我只记得这些。”
“执迷不悟。”暴君的声音冷了下去，“你这是在自杀。而且，很快你就会明白，你守护的这份可笑的‘诚实’，不仅会害死你自己。”
张铁拳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那道缝隙里，闪过一丝锐利得足以割开皮肤的寒光。
他收回了数据终端，换了另一个话题。
“血肉福音会。一群崇拜畸变体的疯子。”他缓缓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他们为什么要追捕你？为什么要称呼你为……‘始祖’？”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致命。它直接将零和废土上最臭名昭着的邪教组织，联系在了一起。
零的呼吸一滞。他想起了那个瞎眼先知狂热的眼神，想起了那些教徒悍不畏死的冲锋。他无法解释。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告诉他，那群疯子认错了人。他们的‘始祖’，是你的‘创造者’。他们感受到了你身上同源的气息，所以才会产生误判。告诉他，你和他们，是……死敌。”暴君的声音再次响起，循循善诱，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
零的嘴唇动了动，那个谎言，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被那股强大的、理性的、纯粹为了“求生”的逻辑，一点点地侵蚀，一点点地……瓦解。
就在这时，张铁拳忽然开口，说出了一句，让零如遭雷击的话。
“和你同行的那个女人，灰鸦。”
零的瞳孔，猛然收缩。
“她被列为‘一级潜在污染源’，目前，正关押在隔离区。”张铁拳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对她的审查结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接下来的回答。”
轰！
零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用灰鸦来威胁我。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插进了他的心脏。愤怒，无力，还有……一丝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看到了吗？”暴君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如同雷鸣般炸响，“这就是你所守护的‘人类’！这就是他们的‘秩序’！他们会用你最在乎的东西，来敲碎你的骨头！他们会用你想要保护的人，来逼你就范！”
“现在，你还要坚持你那可笑的‘诚实’吗？你所谓的‘人性’，正在成为杀死她的……凶器！”
“说谎！用我教你的话！用谎言保护她！这难道不比你那虚伪的、毫无用处的‘真诚’，更高尚吗？！”
暴君的每一句话，都像魔鬼的爪子，狠狠地撕扯着零的灵魂。他那套坚守的、脆弱的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了。
是啊……如果说谎，能救她呢？
如果我的坚持，只会害了她呢？
那我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零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的眼神，在挣扎，在动摇。他看着张铁拳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寒冷。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抬起头，直视着张铁拳的眼睛。他的眼神，变了。之前的迷茫和固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冷静与痛苦的……清醒。
“他们……”零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是疯子。”
这是一个半真半假的开端。
“他们信仰的，不是我。而是一种……概念。一种关于‘进化’的疯狂概念。”零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他没有完全采用暴君的剧本，而是在那套谎言的框架上，填充着自己能够接受的、尽可能接近“事实”的碎片。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称呼我为‘始祖’。也许……是因为我杀了他们很多人。也许……是因为我身上的某些特质，让他们产生了……误解。”
“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
“至于灰鸦……她只是个被卷入的拾荒者。她对我一无所知，就像我对你们一无所知一样。她救了我，我……也试着救她。仅此而已。”
说完这番话，零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没有完全说谎，但也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他体内的“暴君”，才是这一切的根源。这是一次……妥协。一次为了保护他人，而向这个残酷世界规则的……第一次妥协。
张铁拳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看着零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零以为自己的心跳声，已经大到足以让整个房间都听见。
终于，张铁拳站了起来。
“今天的审讯，到此为止。”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他只是留下了这么一句冰冷的话，然后，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开启的金属门。
“等等！”零忍不住喊道，“灰鸦……她会怎么样？”
张铁拳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个冰冷的背影。
“我说过，这取决于你。”
说完，他走进了通道。那面金属墙壁，缓缓落下，再次将零，囚禁在这个密不透风的灰色盒子里。
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
零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呵。”
暴君的轻笑声，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赞许，和更深的……嘲弄。
“不错。比我想象的，学得要快一些。你终于开始明白，谎言，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
“你迈出了第一步，‘零’。而这条路……没有回头路可走。”
零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他只是感觉……很累。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他赢了吗？或许吧。他暂时保住了灰鸦，也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某种比生命更重要的，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就在刚才，那个小小的、灰色金属盒子里，被他亲手……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