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有形状吗？
零想，它一定有。
它就是头顶那块正在被熔穿的、厚达半米的合金装甲。是那道越来越刺眼的、仿佛地狱探照灯般的猩红光柱。是那股混杂着金属蒸汽与死亡气息的、滚烫的空气。
它也是眼前这个该死的、纹丝不动的、物理锁死的巨大转轮。
它更是脑海里，那两个同时在飞速归零的、冰冷的数字。
【主系统重启倒计时：03:20】
【外部威胁抵达时间：00:13】
十三秒。净化者小队，只需要十三秒，就能像切开一块蛋糕一样，切开他头顶的“天花板”，然后，将他和他背上承载的整个世界，一同“净化”。
“完了……”零喃喃自语。他的手掌被粗糙的转轮磨得血肉模糊，但那东西就像是长在了墙壁上，嘲笑着他的一切徒劳。
【该死！该死！该死！】暴君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运筹帷幄的冷静，变成了一连串充满了杂音的、纯粹的暴怒，【那个叫张铁拳的蠢货！他从哪里搞来的‘热熔长矛’？！那种东西，连主战坦克的正面装甲都能在三十秒内熔穿！十三秒……滋滋……他甚至还留了余地！他是在虐杀！是在示威！】
零没有理会暴君的咆哮。他靠在冰冷的阀门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灰鸦的脸颊上，又迅速被头顶传来的高温蒸发。他甚至能听到上方传来净化者小队成员之间简短、冷静的战术通讯。
“……目标区域温度已达临界。”
“……能量输出稳定。”
“……十秒后贯穿。”
他们就像一群最高效的屠夫，正在有条不紊地，准备肢解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牲畜。
十秒。
【喂！蠢货！想点办法！】暴君的声音尖锐起来，【你不是能‘污染’系统吗？！你不是能跟它‘沟通’吗？！再做一次！快！】
“没用的。”零的声音嘶哑，“那是电子锁，这是物理锁。我的‘污染’影响不了机械结构。”
【那就让它影响！让它去！】暴君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逻辑行不通，就用不讲逻辑的方式！你用你那套该死的情感、记忆、胡言乱语把它搞瘫的，那就用同样的方式，命令它！让它给你开门！就算它听不懂，也要让它动起来！】
让一台宕机的电脑，去命令一个机械锁？
这简直是疯了。
但……
零看了一眼头顶那已经变成橘红色的光斑，感受着那几乎要将皮肤烤熟的热浪。
在这地狱里，也许只有疯子，才能找到活路。
他转过身，不再去看那个该死的转轮，而是将流着血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冰冷的、布满铆钉的圆形阀门上。
他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去“命令”，也没有去“思考”。他只是将自己最本能、最原始、最不讲道理的欲望，毫无保留地，灌注了进去。
不是“打开这扇门”。
而是……
“我不想让她死在这里。”
他对着这扇冰冷的铁门，在心里，用尽灵魂的力量，发出了这句不成体统的“指令”。
然后，奇迹，或者说，一个比奇迹更加诡异、更加混乱的“错误”，发生了。
轰！！！！！！
一声巨响，不是来自头顶，而是来自他面前的这扇门！
那不是门被打开的声音。那是门……被从内部，用一种极其野蛮的力量，活生生撕碎的声音！
无数扭曲的、碎裂的金属片，像弹片一样向着零和通道两侧的墙壁疯狂溅射！零下意识地用后背死死护住灰鸦，任由那些锋利的碎片在他的背上、手臂上划开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紧接着，一个通体漆黑、造型狰狞的、足有两米高的机械造物，从门后那个同样漆黑的洞口里，猛地探出了半个身子！它的双臂是两把巨大的液压剪，刚刚就是这两把液压剪，像撕开一张废纸一样，撕碎了那扇连暴君都束手无策的物理锁阀门！它的独眼，闪烁着不祥的红光，锁定了零。
【……是t-800型维修机器人……】暴君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不解，【该死……你的‘污染’……到底做了什么？！你没有命令它开门……你只是……许了个愿？然后系统就随机调动了一个最近的、能达成你‘愿望’的单元？！】
还不等零反应过来，那台维修机器人似乎完成了它的“任务”，但被污染的逻辑链并没有就此停止。它的独眼中红光大盛，扬声器里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刺耳的电子噪音，然后，挥舞着那足以剪断合金的巨大利爪，朝着零……狠狠地剪了过来！
它完成了“开门”的任务，现在，它要把“门口”的“障碍物”给清理掉！
“操！”
零咒骂了一声，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背着灰鸦，纵身向着门后那个漆黑的洞口扑了进去！
咔嚓！！！
液压剪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狠狠合拢，将坚固的维修通道剪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迸射出耀眼的火花。
也就在他扑进门内的同一时间，头顶那道熔岩般的光柱，终于彻底贯穿了“格式塔”的平台！
轰！！！！
一道夹杂着熔化铁水的、毁灭性的能量洪流，瞬间倾泻而下，精准地灌满了他们刚刚逃离的那一截垂直管道井！零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一片足以汽化一切的白光，和那台被瞬间吞噬、连残骸都没剩下的维修机器人。
晚一秒，哪怕只是眨一下眼的时间，他和灰鸦，现在也已经变成宇宙中的基本粒子了。
劫后余生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他顾不上检查身上的伤口，背着灰鸦，踉踉跄跄地向着这个被称为“c-3层生物维生区”的迷宫深处跑去。
这里，同样是一片狼藉。
应急灯在天花板上疯狂地闪烁，忽明忽暗，将整个世界切割成一帧一帧诡异的画面。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营养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通道两侧，是一个个巨大的、圆柱形的培养皿，里面浸泡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不知是死是活的生物组织。一些培养皿因为系统宕机而出现了裂缝，墨绿色的液体，正缓缓地流淌到地面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重启倒计时：01:58】
【警告：侦测到生命信号……净化者小队已进入中央管道井。】
暴君的声音，像催命的符咒，再次响起。
零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那些怪物，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发现被撕碎的阀门，然后，像猎犬一样，循着他的血腥味追上来。
“哪条路？！”零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嘶吼着问。
【……不知道！】暴君的声音里充满了烦躁，【这里的地图数据……滋滋……全都被你的‘污染’给冲刷成了乱码！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进行最基础的逻辑推导！左边是标本储存区，死路！右边通向……废物处理通道，也许有活路！走右边！】
零毫不犹豫，冲进了右边的通道。
这条路更加狭窄，墙壁上布满了传送废料的管道，发出“哐当、哐当”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咚！咚！咚！”
身后，那熟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沉重脚步声，已经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近！
他们追上来了！
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在通道尽头闪烁的灯光下，几个高大的、被黑色外骨骼装甲包裹的、如同死神般的身影，已经出现了！他们没有奔跑，只是用一种恒定的、高效的、令人窒息的速度在推进！
“锁上门！把我们刚才进来的门锁上！”零一边狂奔，一边吼道。
【我说了，我做不到！】
“那就用我的方式！”零咬着牙，将自己的一缕精神，再次探入了这个混乱的、疯狂的系统中，“关上！把他们……拦住！”
【警告：接收到模糊指令……正在解析……解析失败……执行最接近逻辑……】
AI那卡顿的电子音，如同梦呓般响起。
下一秒，零身后的那扇合金门，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关上。取而代之的，是天花板上，几十个标有“危险”字样的喷头，猛地打开了！
嗤——————
喷涌而出的，不是水，而是一种高腐蚀性的、用于分解生物废料的强酸！绿色的酸雨，瞬间覆盖了整条通道！
“我操！”
零的后背瞬间被酸液溅到，发出一阵烤肉般的“滋滋”声，剧烈的疼痛让他差点跪倒在地。他只能爆发出全部的潜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猛冲，试图逃离这片死亡之雨的覆盖范围。
身后的净化者小队，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种变故，传来一阵装备被腐蚀的警报声和压抑的怒吼，他们的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差别攻击”给暂时拖慢了。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暴君的声音里，混杂着恐惧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兴奋，【你根本不是在控制它，你是在跟它……许愿！然后这个疯掉的系统，会用最扭曲、最直接的方式，来实现你的愿望！每一次操作，都是在进行一场轮盘赌！】
零已经痛到说不出话来，他只是背着灰鸦，埋头狂奔。每一次与系统的“沟通”，都像是在用一把烧红的烙铁，在他的灵魂上烫下一个印记，抽走他一部分的理智和精力。
他感觉自己的视野开始模糊，现实世界和那个由数据、乱码、哀嚎构成的精神世界，界限正在消失。
他冲出了酸雨的范围，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用于处理大型废料的垂直焚化炉。一座狭窄的、没有任何护栏的金属桥，横跨在深不见底的、散发着暗红色热浪的炉口上方。桥的对面，是另一扇紧闭的大门。
而那座桥……是断开的。
“咚！咚！咚！”
净化者小队已经冲出了酸雨区，他们的外骨骼装甲上，冒着被腐蚀的青烟，但他们的速度，没有丝毫减慢！几道红色的激光瞄准线，已经死死地锁定在了零的后心！
【重启倒计时：00:17】
【外部威胁抵达时间：00:05】
完了。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没有路了。
【把桥……接上！】暴君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嘶吼。
零将最后仅存的、即将崩溃的意志，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狠狠地砸进了系统的核心。
“路……”他虚弱地“许愿”，“……给我们一条路……”
系统，回应了他。
但它给出的“路”，却让零和暴君的灵魂，同时坠入了冰窟。
那座断开的金属桥，没有移动分毫。取而代之的，是焚化炉的四壁上，猛地伸出了十几条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如同巨型蜘蛛长腿般的……机械臂。
它们是用来将大型废料投入炉心的处理臂。
此刻，这些机械臂，在被污染的指令下，像一群发了疯的巨蟒，开始毫无规律地、疯狂地在深渊上方狂舞、碰撞、交错！
【……它……它把这些……当成了‘路’……】暴君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绝望的颤音。
零看着眼前这片由钢铁与死亡构成的、疯狂舞动的丛林，又听着身后那已经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和子弹上膛的清脆声响。
他看了一眼背上，那张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无比安详的灰鸦的侧脸。
然后，他笑了。那是一种混杂着疯狂、绝望和一丝温柔的、难看至极的笑容。
【重启倒计时：00:03】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眼前那片狂乱的机械之舞，纵身一跃。
【00:02】
一颗子弹，带着死亡的呼啸，擦着他的耳边飞过。
【00:01】
他的手，抓住了一条正在高速摆荡的机械臂。
【00:00】
【……系统重启……】
【……净化协议，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