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里，那片代表着绝对虚无的琉璃状坑洞，依旧在全息沙盘上散发着不祥的辉光。它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烙印在钢铁壁垒-7号的土地上，也烙印在每一个目击者的心头。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直到那个身影，那个孤单、瘦削，却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重量的身影，迈开脚步，走入那片为他分开的黑色海洋。他像一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君王，闲庭信步，周围是无数匍匐颤抖的“臣民”。
这幅画面，通过无数个高清摄像头，实时传送回指挥中心。它比刚才那天基武器“雷神之矛”的审判一击，更具冲击力，更加……亵渎神明。
“他……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个年轻的通讯兵失神地喃喃自语，手里的记录笔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指挥中心的凝滞。
张铁拳猛地回过神来。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就在刚才，他将城市的命运，交到了一头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怪物手中。而那头怪物，在证明了自己拥有神明般力量的同时，也展现了与之匹配的、令人战栗的自主性。
“至于第三个……我自己去取。”
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张铁拳的太阳穴上。那不是请求，不是商议，而是……通知。
他，这个钢铁壁垒的总指挥官，在这场战争中，正在从棋手，沦为棋子。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
“不。”张铁拳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像两块金属在互相摩擦，充满了决绝的意志，“战争，必须由人类自己来结束。”
他的手指，在指挥台上疯狂地敲击着，调出了城市的最高机密档案——“利维坦级威胁应对预案”。他目光如炬，迅速浏览着那些尘封的条款，最终，他的手指停留在了其中一条上：【斩首行动】。
当威胁源头为高智慧个体时，应不惜一切代价，组建精英小队，绕过常规战线，对其指挥核心进行精准、致命的打击。
“他或许能清理掉那些‘神经节’，但他不在乎那个‘主教’。他的目标是怪物，而我的目标，是挑起这场战争的人。”张铁拳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钢铁般的意志，“胜利，不能由一个怪物来施舍。必须由我们，亲手夺回来。”
他接通了内部通讯频道，声音冰冷而清晰。
“传我命令。召回所有在外休整的‘破壁者’小队成员，五分钟内，到南三区武装平台集合。”
“破壁者”，这是钢铁壁垒最精锐的特种部队的代号。每一个成员，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百战老兵，是这座城市最锋利的矛。
“另外……”张铁拳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向另一个监控画面。画面里，灰鸦正站在城墙的医疗点，包扎着手臂上被流弹划开的伤口，她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下方那片黑色的兽潮，仿佛在追寻着那个消失的身影。
“把灰鸦……‘乌鸦’女士，请到我这里来。”
* * *
五分钟后，南三区武装平台。
这里是战争机器的心脏，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硝烟和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十二名身穿黑色外骨骼装甲的士兵，已经如雕像般肃立成一排。他们是“破壁者”小队的全部家当，是钢铁壁垒最后的王牌部队。
他们的队长，冯毅，一个脸上有三道爪痕的男人，正沉默地检查着自己手中的高斯步枪。他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钢，看不到一丝多余的情绪。
灰鸦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她一言不发地走到队伍旁边，将自己的爱枪“告死鸦”从背后取下，开始有条不紊地校准瞄准镜。
张铁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跟着两名抬着一个巨大金属箱的卫兵。
“各位。”张铁拳的声音，在平台的轰鸣声中显得异常沉稳，“任务简报，你们已经收到了。我要补充三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第一，你们的目标，不是清理杂兵，不是攻坚。是‘斩首’。找到那个藏在兽潮里的福音会主教，然后，杀了他。这是唯一的目标。”
“第二，你们的向导，是‘乌鸦’女士。”他看了一眼灰鸦，“在任务期间，她的判断，拥有和我同等的效力。尤其是在……关于那个‘零’的问题上。”
冯毅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那个身材纤细、脸上还带着些许污迹的女人，眼神里闪过一丝怀疑，但军人的天职让他选择了沉默。
“第三……”张铁拳挥了挥手，那两名卫兵将金属箱打开。箱子里，静静地躺着十二支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注射器。
“这是‘K7-狂暴’稳定剂。它能让你们在三十秒内，爆发出超越极限三倍的力量。但代价是，事后你们至少要在医疗舱里躺一个月。”张铁拳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队员的脸，“这是最后的手段，也是……我给你们的承诺。我，会带你们每一个人回家。”
他拿起一支注射剂，亲手别在了冯毅的战术背心上。
“冯队长，”张铁拳的声音压低了些，“我知道你不信任她，甚至不信任那个怪物。但现在，他是我们唯一能利用的……风暴。你们的任务，就是跟在风暴的后面，找到风眼的中心，然后，把刀子插进去。”
冯毅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灰鸦，沉声道：“明白。我们会完成任务。”
他的目光转向灰鸦，语气里不带任何感情：“‘乌鸦’女士，我的人，只负责战斗和执行命令。怎么找到目标，怎么在兽潮里活下来，是你的事。”
灰鸦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地拉动枪栓，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我负责让你们活。你们，负责在我开枪后，把敌人的脑袋带回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破了周围嘈杂的空气，“跟紧了，别掉队。我可没时间回去给你们收尸。”
* * *
高强度的复合缆绳，从百米高的城墙上呼啸而下。十四道黑色的身影，如同敏捷的蜘蛛，迅速垂降到了城墙根下那片被炮火反复犁过的焦土之上。
双脚落地的瞬间，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的腐臭和硫磺的焦糊味，猛地灌入了所有人的鼻腔。
地面是松软的。踩上去，会发出“噗嗤”的声响。那不是泥土，而是由无数畸变体的血肉、人类士兵的残肢和滚烫的弹壳混合而成的……地狱酱糜。
“保持警戒！三人战斗小组，交替掩护前进！”冯毅的声音通过战术头盔的内置通讯器，清晰地传到每个队员的耳中，“目标，前方一公里，坐标……‘神迹’发生地。”
他们开始移动。动作迅捷而无声，外骨骼装甲的液压系统发出的轻微嘶声，很快便被战场上无处不在的咆哮和爆炸所掩盖。
灰鸦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她没有穿戴厚重的装甲，只是一身轻便的作战服，这让她看上去与周围这些钢铁战士格格不入。但她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最安全、最稳固的落脚点上。她的眼睛，像鹰一样，不断地扫视着周围那些残破的建筑和堆积如山的尸体。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异常。
按照情报，这片区域本该是兽潮最密集的地方。但此刻，他们周围虽然依旧有无数畸变体在游荡，但这些怪物，却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它们漫无目的地徘徊着，偶尔会因为争抢一具尸体而互相撕咬，但它们对冯毅这支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小队，却视而不见。
不，不是视而不见。
一名“破壁者”队员不小心踢到了一块金属碎片，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几十米外，一头正在啃食尸体的裂爪兽猛地抬起头，猩红的复眼瞬间锁定了他们。
它发出一声低吼，正要扑过来。但就在它弓起身子的那一刻，它仿佛嗅到了什么，动作猛地一僵。它那狰狞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种……类似恐惧的情绪。它不安地刨了刨地，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最终夹着尾巴，退回到了阴影里。
“这……”那名队员愣住了。
“别出声，继续前进。”灰鸦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我们正走在……他的路上。”
冯毅挥了挥手，示意队伍跟上。他看着灰鸦的背影，眼神变得愈发凝重。他终于明白张铁拳那句“跟在风暴后面”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不是在潜行，不是在突围。他们是在一条……由恐惧铺就的、无形的君王御道上……朝圣。
那个男人，仅仅是走过这里，他留下的气息，就足以让这些凶残的怪物，变成温顺的家犬。
这已经超出了冯毅对“力量”的认知范畴。
越是深入，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他们甚至看到，一些强大的、在壁垒的威胁等级手册上被标注为“危险”的畸变体，正匍匐在道路两旁，巨大的头颅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身体不住地颤抖，仿佛在……臣服。
终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那个被“雷神之矛”轰出的巨大坑洞。
但吸引他们目光的，不是那个坑洞，而是坑洞旁边的一幕。
暴君……或者说，零，正站在那里。他的脚下，躺着一头体长超过二十米、仿佛由无数节刀锋组成的巨型蜈蚣。这显然就是暴君口中的第三个“神经节”。
但它没有死。至少，没有完全死透。
它的甲壳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一片片、完整地剥离下来，整齐地码放在一边。它的血肉，被精准地切开，露出了里面还在微微搏动的、复杂的神经索和脏器。整个场面，不像是一场战斗，更像是一场……露天的、极其精细的……生物解剖课。
而零，就站在那里。他的右手，五指张开，正缓缓地、一寸寸地，没入那头怪物还在跳动的大脑之中。他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死水，眼神里，却仿佛有亿万字节的数据流在疯狂地闪烁。
他似乎是在……读取？读取这头怪物的记忆和信息？
“破壁者”小队的成员们，全都看呆了。他们经历过最残酷的战争，见过最血腥的场面，但眼前这一幕，却让他们感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那不是残忍，不是血腥，而是一种……将生命彻底物化的、绝对的、非人的……冷漠。
“你们……太慢了。”
零……暴君，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他们。他的右手，依旧插在怪物的脑子里。他的声音，没有通过喉咙振动，而是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
冯毅下意识地举起了枪，但他的手臂，却重如千钧。
“那个主教的位置，我已经知道了。”暴君的“声音”继续响起，“他就在前面，那个旧世界的‘中央广场’。他似乎……在等我们。”
说完，他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那头巨型蜈蚣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庞大的身躯彻底瘫软了下去。
暴君甩了甩手上的脑浆和粘液，仿佛只是掸掉了些许灰尘。他转过身，向着黑暗的深处走去。
“跟上。这场无聊的闹剧，该结束了。”
冯毅和他的队员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跟了上去。只是这一次，他们心中再也没有了身为王牌部队的骄傲，只剩下一种……跟随在神明（或者说魔鬼）身后，亦步亦趋的……渺小感。
队伍在沉默中穿行。有了暴君在前面开路，他们甚至不需要再担心任何警戒问题。所有的怪物，都在他们靠近之前，便早已逃之夭夭。
很快，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那是一片被战火摧毁的城市广场。巨大的雕像只剩下半截基座，周围的建筑早已化为残垣断壁。
“停下。”
走在最前面的灰鸦，突然抬起了手。她半跪在地，将“告死鸦”架在了一块断裂的石板上，眼睛凑近了高倍率的光学瞄准镜。
镜头中，广场的中央，景象清晰地呈现出来。
一个人，正站在那里。他穿着血肉福音会特有的、肮脏的白色教袍，脸上带着一种狂热而诡异的微笑。他的脚下，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一个……由上百具畸变体和人类士兵的尸体，堆砌而成的、散发着浓郁血腥味的……祭坛。
他没有隐藏，没有戒备。他就那么张开双臂，仰着头，仿佛在拥抱天空，也仿佛……在迎接他们的到来。
而在祭坛的周围，空无一物。没有任何护卫，甚至没有任何一只游荡的畸变体。那片区域，安静得像一片坟场。
灰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不是斩首行动。斩首，意味着目标在逃避，在隐藏。
而眼前这个人……他是在邀请。
“情况不对。”灰鸦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显得异常凝重，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不是陷阱。”
“这是……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