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比摇篮庇护所被攻破后，黎明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还要深沉一万倍。
尘埃缓缓落下，在安保室那唯一幸存的、忽明忽暗的应急灯光下，像一群迷路的、疲惫的幽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是臭氧的辛辣、金属过热的焦糊、以及……某种生物组织被强行榨干后留下的、淡淡的腥甜，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场“屠杀”的、令人作呕的签名。
零跪在那具庞大的残骸前，像一尊正在碎裂的石像。他的世界，被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无法忍受的感觉撕扯着。
一半是痛。
痛得那么具体，那么真实。左手指骨碎裂的剧痛，像是有人正用一把生锈的钳子，在他的骨髓里疯狂搅动。全身的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每一次痉挛，都像是有无数条鞭子在同时抽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血液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声音很小，却像重锤，一次次敲击在他脆弱的神经上。
另一半，是空。
一种无法形容的、被掏空了的虚无感。暴君的意志退去时，仿佛也带走了他灵魂里某些重要的部分。那种掌控一切、洞悉万物的全能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失重。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根羽毛，飘荡在无垠的、冰冷的宇宙里，找不到任何可以附着的实体。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仿佛燃烧了百年后的那种倦怠，让他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几乎失去。
痛与空，如同两块巨大的磨盘，正在无情地碾压着他那点可怜的、名为“自我”的东西。
他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全身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带走一丝力气。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那个站在不远处的身影。他害怕看到那双眼睛。他知道，那里面一定写满了恐惧，写满了……他最不想看到的、那种看待怪物的眼神。
时间，就在这令人发疯的寂静中，一秒一秒地流逝。
灰鸦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
她还保持着半蹲在管道后的姿势，那把陪伴她多年的高斯狙击枪的枪托，被她死死地抵在肩上，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此刻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她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很稳。常年的训练让她即使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也能保持肌肉的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指尖，冰冷得像死人。
她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像一台濒临过热的服务器。
恐惧。这是第一层情绪。最原始，最直接。她亲眼目睹了那个叫零的少年，不，是那个占据了他身体的“东西”，用一种近乎于神明的方式，“拆解”了一头连她都感到棘手的精英级怪物。那不是战斗，那是一种更高维度的“抹除”。那种冰冷的眼神，那种对构造和弱点了如指掌的从容，那种视万物为数据的傲慢……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了战栗。她见过各种各样的强者，拾荒者公会里不乏杀人如麻的狠角色，但他们再强，也是“人”。而刚才的那个“零”，不是。
分析。这是第二层。恐惧过后，职业本能开始抬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当成一份需要评估的情报来处理。
目标：零。
状态：未知。似乎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或状态。
状态A（常规）：代号“零”。表现为失忆、迷茫、善良，战斗技巧笨拙但本能敏锐，拥有一定的成长潜力。核心驱动力：求生，寻找自我，保护同伴。可控性：较高。威胁性：低。
状态b（异常）：未知代号，暂称“暴君”。表现为绝对冷静、极致残忍、拥有深不可测的知识储备和碾压性的战斗能力。核心驱动力：未知，似乎对“作品”、“数据”、“构造”等词汇有特殊反应。可控性：零。威胁性：……无法估量。
两种状态的切换机制是什么？是随机触发，还是在特定条件下（如濒死）才能激活？状态b出现后，状态A的意识是否还存在？刚才他跪在地上那声凄厉的惨叫，是状态b伪装的，还是状态A回归后的真实反应？
一个个问题，像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每一个问题，都关系到她的生死。
她该怎么办？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尖叫：杀了他！趁他现在虚弱，一枪打爆他的头！这根本不是人，这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定时炸弹，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炸，不知道爆炸的时候会不会把你一起炸得粉身碎骨！废土生存法则第一条，永远不要和无法理解的危险待在一起！
她的食指，微微收紧了半分。
但另一个声音，却像幽灵一样顽固地盘踞在她的脑海里。她想起了地铁站里，那个少年在怪物群中，明明可以自己逃走，却选择留下来，对她说“我不想再当唯一的幸存者了”。她想起了他昏迷时，那张脸上还残留着的一丝属于少年的稚气。她想起了刚刚，他跪在地上，发出那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的哀嚎……
那份痛苦，不似作伪。
如果……如果那个叫“零”的意识真的还在，那她这一枪下去，杀死的到底是谁？是一个怪物，还是一个……同样在被那个怪物折磨的、可怜的囚徒？
灰鸦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判断力，在这一刻，彻底失灵了。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敌人，也不是一个盟友，而是一个……薛定谔的同伴。在你开枪之前，你永远不知道他到底是零，还是暴君。
该死的。她心里狠狠地咒骂了一句。这比面对一百头畸变体还要让她头疼。
就在这时，跪在地上的零，动了。
他似乎是想用手撑地站起来，但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刚刚触地，剧痛就让他猛地一颤，差点再次栽倒。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最终放弃了，只是勉强调整了一下姿势，靠着那具冰冷的怪物尸体坐了下来。
他的头低垂着，似乎是在竭力对抗着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疲惫。过了许久，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艰难地抬起右手，在虚空中划了一下。
一面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淡蓝色的系统面板，在他眼前展开。
零的视线有些模糊，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眨了眨眼，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面板的最上方，是他的等级和经验条。
【姓名：零】 【等级：Lv.6（1550\/2400）】
刚才那一战，让他获得了整整1200点经验值，直接从5级升到了6级。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为这巨大的提升而感到一丝振奋。但现在，这飞速上涨的数字，只让他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冰冷。
这是……吞噬了一头精英级怪物后得来的“养料”。
他向下看去。
【力量：12.5（+0.5）】 【敏捷：11】 【体质：13.3（+0.8）】 【精神：9】 【感知：12】
力量和体质后面，多了两个绿色的数字。系统解释说，这是通过“同源侵蚀”直接吸收的、永久性的属性增长。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是无数幸存者梦寐以求的奇遇。可零看着这两个数字，却感觉像是看到了烙在自己灵魂上的两个丑陋的烙印。
他的视线继续下移，扫过技能栏里那个依旧亮着的【同源侵蚀】，扫过物品栏里多出来的【残缺图纸：‘军用级液压臂（改装）’】和【基因片段：‘劣等再生因子’】……
这些，都是那个“他”留下的战利品。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属性面板的最下方。那里，多出了一行他从未见过的、散发着不祥的暗红色光芒的……全新词条。
【侵蚀度：8%】
侵蚀度？
这是什么？
零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完全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是某种负面状态吗？还是使用那种力量后留下的后遗症？
就在他困惑之际，那个他以为已经沉寂下去的、属于暴君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在他脑海的最深处，幽幽地响起。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同步率’。】
零的瞳孔猛地一缩。
【每一次，你主动向我求助，每一次，你放任本能去吞噬和吸收……我们之间的‘隔阂’就会消融一分。这个数字，就是我们融合程度的量化体现。】
【8%……还不算太高。只是偶尔，我的思维习惯，我的战斗本能，我的……世界观，会像墨汁滴入清水一样，在你的脑子里泛起一点涟漪。你会发现，你思考问题的方式，会变得更‘高效’，更‘理性’。你会开始质疑那些无聊的、名为‘感情’的化学反应，究竟有什么意义……】
【……直到有一天，当这个数字达到100%……】
暴君的声音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愉悦的、仿佛在欣赏艺术品般的期待。
【……‘我’，就会回来。而你，‘零’……你这个脆弱的、多愁善感的、作为‘保险丝’而存在的错误程序，就会被彻底格式化。你会变成我的一部分，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轰——！
零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这不是后遗症，也不是负面状态。这是一份……死亡倒计时。
每一次使用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每一次向那个魔鬼低头，都是在亲手……将自己的存在，一点点地抹去。
8%。
他已经……被“吃掉”了百分之八。
一股比死亡更深沉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地狱深处伸出，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心脏。那股强烈的精神冲击，让他眼前一黑，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袭来，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砰。”
他的后脑勺，磕在了清道夫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的意识，正在飞速下沉，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喂！”
一声清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呼喊，将他即将涣散的意识，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零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灰鸦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她依然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姿态，枪口微微下压，但并没有完全放下。她的脸上，神色复杂到了极点，有戒备，有探究，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犹豫。
她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干涩的、尽可能平稳的语调问道：“你……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捅进零混乱的脑海里。
我是谁？
在这一瞬间，零的脑海中，闪过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第一个答案，属于“零”：我是零，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想弄清楚真相……刚才那个……不是我！
这是一个充满恐惧、急于撇清关系的、属于弱者的辩解。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第二个答案，如同幽灵般，自动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个答案冰冷、清晰、充满了无可辩驳的逻辑性。
第二个答案，属于……那8%的“侵蚀”：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无论你称呼我为‘零’还是别的什么，我都是这具身体的唯一使用者。刚才的行为，是基于当前环境下，为了确保‘我们’这个单位能够存续下去，所计算出的最优解。你的提问，是基于情感驱动的、对未知风险的非理性恐惧。如果你想提升我们的生存概率，你应该问的不是‘你是谁’，而是‘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个念头，如此的自然，如此的……“正确”，让零自己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不能……他不能让那种思想控制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脑中那冰冷的声音，抬起头，迎向灰鸦那审视的目光。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求饶。他只是用一种混杂着痛苦和疲惫的、沙哑的声音，陈述了一个事实。
“我……还是零。”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自我厌恶。
“但……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
这句坦白，似乎有些出乎灰鸦的意料。她眼中的戒备，稍微松动了一丝。
零没有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他强撑着坐直身体，脑海里，那个冰冷高效的思维模式再次不受控制地开始运转，分析着眼前的处境。
“我们得走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这里不能久留。刚才的战斗，能量波动太大了。无论是其他拾荒者，还是……更麻烦的东西，很快就会被吸引过来。”
他看了一眼灰鸦受伤的腿，又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用一种近乎于报告的语气说道：“你的左腿膝盖中枪，虽然没伤到骨头，但肌腱受损，移动能力下降至少40%。我的左手暂时无法使用，全身肌肉过度疲劳，综合战斗力……不到正常状态的三成。我们两个，现在都是残兵。”
灰鸦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零的这番话，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他。他没有抱怨疼痛，没有表现出恐惧，而是在第一时间，以一种堪比军用AI的精准度，评估了双方的状态和潜在的危险。
这种冷静，比刚才那场狂暴的屠杀，更让她感到心寒。
“这具残骸，”零的目光，落在了身后的清道夫尸体上，“是‘天穹生物科技’的产品，对很多人来说，价值连城。尤其是它的能量核心和机械臂，拿去‘钢铁壁垒’的黑市，能换到足够我们用一年的物资。”
他一边说，一边用还能动的右手，在那具尸体上摸索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但是，我们带不走。它太大了。”他的手指，最终停在尸体胸口处一个不起眼的卡扣上，用力一按。“咔哒”一声，一块巴掌大小的、刻着复杂纹路的银色金属片弹了出来。“这是它的‘数据记录核心’，记载了它的所有作战数据和构造蓝图。这个……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
他将那块还带着怪物余温的金属片，递向灰鸦。
灰鸦没有立刻去接。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零。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一个披着少年外皮的、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对话。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她终于问出了口。
“我不知道。”零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与迷茫，这让他看起来又有点像原来的那个少年了。“我只是……‘感觉’我应该知道。这些信息，就像它们本来就在我脑子里一样。”
他看着灰鸦，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恳求。
“我需要你的帮助，灰鸦。我……我快要撑不住了。我不知道……下一次，那个东西什么时候会出来。我也不知道，下一次……我还能不能……回来。”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充满了深刻的恐惧。
这句话，终于触动了灰鸦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
是啊。无论他身体里藏着什么，至少现在，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会痛苦、会恐惧、会向她求助的……“人”。
她沉默了良久，久到零以为她会拒绝，会转身离去，甚至会……给他一枪。
最终，她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狙击枪，将它背回了身后。她走上前，弯下腰，从零的手中，接过了那块数据核心。
她的指尖，触碰到了零的皮肤。很烫，是战斗后和失血导致的高烧。
然后，她伸出了另一只手。
“起来。”她用一贯的、简洁而冷淡的语气说道，“废物。想死在这里吗？”
零愣住了。他看着眼前那只不算宽厚，却布满了老茧和伤疤的手，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他没有拒绝。他用自己完好的右手，握住了她的手。
灰鸦用力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零踉跄了一下，靠在她的身上，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了过去。
“谢谢……”他低声说。
“闭嘴。”灰鸦的声音依旧冰冷，“这只是交易。你还有利用价值。在你死或者……变成别的东西之前，你都得听我的。”
话虽如此，她却将他的一条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几乎是半拖半扶地，支撑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们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两个人，一个伤了腿，一个废了手，像两只在末日风暴中相互依偎取暖的困兽，一瘸一拐地，拖着长长的、疲惫的影子，离开了这片充满了死亡与秘密的地下空间，向着未知的、更加深沉的黑暗，蹒跚走去。
他们之间的信任，已经死了。
但一份全新的、建立在恐惧与利用之上的、更加脆弱也更加扭曲的……契约，却在沉默中，悄然订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