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瞬间便锁定了门前那道挺拔的青袍身影，枯槁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山儿！”
“师父，弟子回来了。”顾阳山再次俯身，深深一揖，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好，好，回来便好！”李长临连连点头，目光随即落向顾阳山身后那位亭亭玉立的青衫少女，带着温和的探询。
顾阳山会意，侧身将莹儿轻轻引至身前：“师父，这是莹儿。”
莹儿敛衽，深深一福，姿态恭谨：“莹儿拜见师父！”
“好，好孩子，快起来。”
李长临含笑虚扶，目光却似不经意间在莹儿背后那柄古朴的青色长剑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与了然。
顾阳山将师父这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暗赞：“师父好锐利的眼力！青竹剑敛尽锋芒，形制古朴，竟也逃不过师父法眼。”
随即收敛心神，问出此行最关切之事：“师父，长舟师叔他......”
李长临闻言，脸上笑意顿敛，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唉......随为师来吧。”
说罢，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引着顾阳山三人，默默走向道观后山。
不多时，四人驻足于后山一处僻静之地。
一座新立的青石碑静静矗立在覆雪的山岩旁，碑上深刻着几个苍劲大字——太华山弟子李长舟之墓。
顾阳山凝望着墓碑，仿佛又看到那位性情豪爽的师叔。喉头滚动，默然无声，对着石碑深深拜了下去，一揖到地。
所有的悲痛与未能见最后一面的遗憾，都融在这无声的祭拜之中。
莹儿亦紧随其后，肃然敛容，思绪万千，对着这位还欠自己礼物的师叔，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
李长临立于一旁，望着师弟的墓碑，眼前恍惚又浮现出那惨烈的一幕！
师弟倒在道观山门前石阶上，仅剩的一只枯瘦的手却死死攥着一个被鲜血浸透、早已看不出本色的蓝布包袱，至死未曾松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灼热发红！
他猛地抬首，望向铅灰色的苍穹，硬生生将几欲夺眶而出的老泪逼了回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
随即，他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转身，步履沉重地独自返回道观。
大殿内，香炉青烟袅袅。
李长临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闭上双目，嘴唇翕动，开始低声诵念起滚瓜烂熟的道经。
那低沉而平稳的诵经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既是在超度亡魂，亦是在极力抚平自己心中那翻腾不息、积郁多年的悲怆与哀思。
当夜，用过饭后！
饭食的暖意尚还在腹中回荡，四人一鹤便已齐聚在暖意烘烘的灶房之内。
师父李长临蹲踞在红泥小火炉前，神情专注地烹煮着一壶清茶。
火光跳跃间，顾阳山双手捧着一只粗粝的茶碗，碗壁传来的温热熨贴着掌心。
他缓缓啜饮了一口，目光却穿透了水汽氤氲的茶汤，落在被寒风裹挟着雪沫、不断钻入窗缝的呼啸声上。
炉膛里的火光摇曳升腾，将师父那饱经风霜却依旧和蔼如初的脸庞，以及师兄那张捧着茶碗、嘴角挂着憨厚满足笑容的脸庞，勾勒得格外清晰明亮。
这一幕，太过熟悉，又恍如隔世。
顾阳山心头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漫过心田，夹杂着几分久违的酸涩。
多久了？多久未曾体味过这般简单、宁静、带着烟火暖香的时光了？
顾阳山端着茶碗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一旁的莹儿，灵动的眸子正滴溜溜地在师父与师兄之间转悠。
瞧见师兄捧着茶碗那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也学着他的样子，将小巧的双手拢住茶碗，小心翼翼地凑近唇边，小小地嘬了一口。
“唔！”下一瞬，一股清冽的苦意骤然在她舌尖炸开，毫无防备！
莹儿秀气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小疙瘩，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小巧的鼻翼也微微翕动，强忍着那股子突如其来的苦涩，咕咚一下咽了下去。
她心里正嘀咕着“这茶怎地如此难喝”，一股奇异的、幽幽的、带着山林草木气息的回甘，却悄然自喉间升起，缓缓弥漫开来，驱散了苦涩，留下满口清新舒畅。
莹儿眼睛倏地一亮，宛如夜空中划过的星子，惊奇地望向那看似朴实无华的茶汤，又偷偷抬眼瞄了瞄正专注煮茶的李长临！
心道：呀！这位看起来寻常无奇的师父，竟能煮出这般先苦后甘、别有洞天的滋味来！师兄的师父果然是有点门道的！
灶房里一时只余下炉火噼啪的轻响、茶水在壶中轻微翻滚的咕嘟声，以及窗外风雪的嘶鸣。
暖意融融，茶香袅袅！
沉寂了片刻，顾阳山轻轻放下手中的粗瓷茶碗，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轻微一声“嗒”。
抬眼望向师父，眉宇间浮起一丝凝重：“师父，此前信笺匆匆，未及详述。当日截杀师叔的......究竟是何方凶徒？”
“唉......”一声悠长叹息，如同窗外呜咽的风声，从李长临喉底溢出。
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碗边缘，目光投向炉中跳跃的火焰，仿佛那跳跃的光芒能映照出那日的惨烈。
旋即，李长临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苍凉，将从发现师弟李长舟浑身浴血倒伏于道观门前青石阶上！
到后来自己如何心如油煎、一路沿着雪地里断断续续的血迹与凌乱的打斗痕迹，追踪至桃花镇南边那片松林的过程，一一道来。
“......那日，为师心急如焚，追入林中深处，只见满地狼藉，断枝残叶遍地。最终......只寻得两具早已僵冷的尸体......还有......”
说着，李长临喉头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中有深切的痛楚一闪而过，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似要用那温热的茶汤压下喉头的梗塞！
“......还有你师叔遗落在地的一条断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