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昏黄。
意识像沉在水底的石头,费力地向上浮。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淡淡的干草气味,混合着某种木质腐朽的、安心的味道,钻入鼻腔。
陈默睁开眼。
视线花了点时间才聚焦。首先看到的,是头顶上方粗糙的原木屋顶,几根粗壮的梁木支撑着,缝隙间能看到压实的茅草。不是钢筋混凝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材质。
他躺在一张铺着厚实干草和柔软兽皮的床铺上,身体被温暖和干燥包裹着。
动了动手指。
一股强烈的虚脱感立刻从四肢百骸传来,肌肉酸软无力,抬一下手都像扛着千斤重担。他艰难地偏过头,打量四周。
一间不大的木屋。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木桌,两把歪歪扭扭的木凳,墙角堆着一些晒干的药草,散发出淡淡的苦味。墙壁是用一根根原木拼成的,缝隙里透着外面微弱的天光。整个空间干净,却也贫瘠。
他在哪里?
记忆最后的画面,是那片无垠的紫色草海,是那个银灰头发的老人温和的眼睛,是那只递过来的皮质水袋,和那几颗散发着清香的淡紫色果实。
他喝了水,吃了果子,然后呢?记忆在这里中断了。
他尝试在心中呼唤。
“清月姐?”
没有回应。那片存在于意识深处的、属于苏清月的温暖印记,此刻仿佛隔着一层浓雾,只有极其微弱的、近乎错觉的暖意传来,无法形成清晰的意念。
“云衣姐?”
同样沉寂。秦云衣那通常稳定流淌的数据记录,也变成了断续的杂音,模糊不清。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攫住了他。仿佛独自一人漂浮在无边的黑暗海面上。他下意识地集中精神,试图感应体内那九点星尘微光。
它们还在。
依旧黯淡,依旧只有可怜的7%。但似乎……比完全枯竭时,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稳定感?是因为那水和果实吗?
就在他凝神内视时,一行极其黯淡、几乎要消散的小字,在他意识深处一闪而过。
【环境适配中……系统能量过低,大部分功能冻结。】
连系统也……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陈默立刻收敛心神,重新闭上眼,只留下一条细微的眼缝,警惕地观察着。
一个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他动作很轻,似乎怕惊扰到什么。走到床边,停下。陈默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那是一个老人。正是草海中遇到的那位。银灰色的头发束在脑后,面容上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深深刻着岁月的痕迹。但他的眼神很清澈,带着一种学者般的沉静和温和。
老人俯下身,伸出布满老茧和细微伤痕的手,轻轻探了探陈默的额头。他的手指有些粗糙,触感却异常温暖和小心。
陈默没有动。
老人似乎松了口气,低声自语了几句。那是完全陌生的语言,音调有些奇特,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感。陈默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就在这时,意识深处那涓涓细流般的信息灌输,似乎微微加速了一点。几个零碎的音节,对应着“水”、“休息”、“好”之类的简单概念,模糊地浮现出来。
老人转身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木碗,从角落的一个陶罐里倒了些清水。他端着碗走回床边,小心地坐下来,看着陈默。
陈默知道装睡没有意义了。他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老人看到他醒来,眼中闪过一丝毫不作伪的欣喜。他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将手中的木碗往前递了递,用眼神示意。
“水……”老人吐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这个音节,恰好与陈默脑海中刚刚浮现的那个模糊概念对应上了。
陈默看着他,看着那碗清澈见底的水。他舔了舔依旧有些干涩的嘴唇,尝试着想坐起来。手臂却软得撑不起身体。
老人明白了他的窘迫。他伸出宽厚的手掌,稳稳地托住陈默的后背,帮他慢慢坐起,靠在用兽皮包裹的墙壁上。这个简单的动作,让陈默微微喘息。
然后,老人将木碗递到他手中。
碗很粗糙,边缘甚至有些毛刺。但水是甘甜的,带着一丝凉意,滑过喉咙,滋润着干涸的身体。陈默小口小口地喝着,感受着力量一丝丝回到躯壳。
他喝完水,将空碗递还回去,看着老人,用尽力气,学着老人之前的发音,生涩地重复。
“水……”
老人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他用力点了点头,指着碗,又清晰地说了一遍。“水。”
他指了指陈默,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指向木屋外面透过缝隙能看到的一角天空,说了一个更长的词。陈默茫然。
老人耐心地重复,放慢速度,配合着手势。
交流开始了。笨拙,缓慢,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陈默知道了老人名叫“艾布特”。知道了这里是他的家,一个叫“草甸村”的小村落。知道了他是村里为数不多认识几个字、懂得一些草药知识的人,村民们称他“老艾布特”或者“艾布特学者”。
大部分时间,是艾布特在说,陈默在听,在努力记忆和分辨那些陌生的音节。系统的基础语言模块在缓慢生效,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水分。
“你……从……哪里来?”艾布特比划着远方,好奇地问。他的眼神纯净,只有探寻,没有审问。
陈默沉默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有着钢铁都市和璀璨霓虹的地方。这该如何说起?就算说起,对方能理解吗?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脑袋,露出一个疲惫而困惑的表情。
艾布特看着他,了然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他轻轻拍了拍陈默的肩膀,那动作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休息。”老人用生硬但清晰的语调说,“安全。”
安全。
这个词像一块滚烫的石子,投入陈默死寂的心湖。
他真的安全吗?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失去所有力量,依赖着一个初次见面的老人的善意?姐姐们沉寂,系统冻结,那未知的紫雾,这片广袤的草原深处,又隐藏着什么?
艾布特收拾好木碗,起身示意陈默继续休息,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木屋。
门被带上,屋内重新恢复寂静。
陈默靠在墙上,望着那粗糙的原木天花板。虚弱感依旧如影随形,但喝下的水和食物提供了最基础的能量。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指节分明的手掌。
这双手,曾引动雷霆,曾撕裂空间。此刻,却连端起一碗水都感到吃力。
但他握住了那只递来的水袋。他吃下了那几颗果实。他活下来了。
在这个陌生的天花板下,他活下来了。
意识深处,那行提示文字依旧灰暗。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艾布特老人说出“安全”那个词的时候,那九点星尘微光,似乎极其轻微地,同步闪烁了一下。
仿佛回应着这人间最初的、微不足道的暖意。